四更了。
終于等來放銃。生鐵黑硝揉成燜響,煙圈從一綹白煙掙脫升騰,形謝神滅。只有腕力夠大,才能勝任炮手崗位。土銃點射的反彈力,提醒世人,它身為古老火器的過往--一些躺在博物館,以抗日英雄傳世。千百年來鄉(xiāng)間械斗,也都少不了它的影子。
還有誰能吐出更大煙圈?可能是這性能不穩(wěn)火器的唯一看點。婦孺?zhèn)冸p手捂耳,欣賞著煙圈,上面就差個孫猴子了。
福阿公等的便是頭一響。這也是炮手接到的死命令。聽到指令,炮響三聲,沒有指令時,他愿放幾聲就放幾聲,一聲不響,或用鞭炮代替,也并不礙事。誰想管就請他挽起袖子,填壓黑硝,黃土,插引信,朝天轟隆隆~
“轟隆隆”是人造物,可土銃那圈生鐵皮,多少年來都銹跡斑斑,坑坑洼洼的,看似比日曬雨淋的廢鐵還脆弱,炮手通常由本村蠻人充任,赤膊上陣,二斤橫肉外露,喝酒裝填,放銃喝酒,有時揚起家伙嚇唬嚇唬小孩,當然主要是牽孩子的少婦。
轟隆隆~燜響每半分鐘一發(fā)。福阿公沒讓它鉆入耳,聲音四散,回聲傳來,就像影子,你抬手它抬手,你撒尿,地上多出條黑線。人白影黑,回聲聽著像殘響。
福阿公年84歲了,20年來作息有定。他又熬過了一宿,這是醒著的第三晚。旁邊的木架床空空如也。對網吧鏖戰(zhàn)的年輕人來說,再熬個十天半個月,問題也不大,只要能I win。
眼下,福阿婆躺在堂屋正中,人來人往,一墻之隔的老頭子,床前鞍馬稀。
這對同歲老人的境遇,要說吵架,分房睡,或鬧離婚,那真見到活新聞了。唯有“生離死別”才符合邏輯。人間哪有能拽開60年夫妻情分的大手。
福阿公已近虛脫,這個瘦高矍鑠的老人,數(shù)十年來由一副好骨架撐著。3個月前的一天,他夢到了大手,窗外狗吠,他迷迷糊糊感到一股力在迫近,像個人影,沒有眼睛鼻孔的臉皮,一襲白衣,如風徐來,黑發(fā)浮在空中,黑得像瀝青。他沒見誰生出黑發(fā)的鄰居。他在枕邊摸著,噢,手電筒落老婆子那兒了,她說最近夜尿……福阿公又迷糊著了。
“有人在我背后用力一抽,我絆倒了?!崩项^子這話一出口,福阿婆意上心頭,她也夢到了怪手,近來感覺骨頭散架,端盆谷糠下坡喂雞鴨,雙腳像套住千斤鐵。
人生到此,死亡是不值一提的。還有何所求?頭疼腦熱,兩劑五積散包好,這種熱天,扯把車前草、魚腥草和水燈芯煎服,安然度過。身子骨硬朗,兒孫才覺老來是寶。連曾孫都進學堂了。還怕那些干什么,時辰到了就回家。
真到曲終人盡,福阿婆又有些惶惑,她不知道原因,好像她置身十字路口,一邊兒孫繞膝,熟悉的山水田,另一頭是熟悉的漿糊,像老娘木甑煮飯濾出的米湯,這“人參湯”猛灌上兩碗,小孩們又瘋跑去玩了。她攝入彩色世界的營養(yǎng),可心頭凝結的濃情日甚。
她想抓住過去。如兩口子銀發(fā)返青,發(fā)根都黑了。當福阿婆聽老頭子一說夢,心中石頭落了地,可能天太熱吧,年輕人熬不住躲到空調房,咱倆吹不慣,靠一把臺扇熬咯。再說,上年紀睡得淺,窗外一點動靜就能醒。連老頭子也這樣,他可是出了名一副好骨架。
福阿婆再不用想了。那土銃專為她轟游魂,聞訊趕來的村民,也是為了她送行。
燜銃轟響2016年6月24日,3天前福阿婆睡夢離世。鄰居們記得,她數(shù)月來一直沒精打采,前幾天好像復原了,喂雞澆菜,在門口納鞋底,叫嚷老頭子。老兩口一直住在泥磚房,這土窯冬暖夏涼,比舊社會草棚子氣派。兒孫們各置家業(yè),四時八節(jié)才齊聚堂屋。老把式操持的菜園是當?shù)匾痪埃环N菜養(yǎng)雞鴨,那才叫沒處活動筋骨,沒法活了。
后人都說,福阿婆走得安詳,不痛苦,磕頭起身的鄉(xiāng)民夸贊,子孫沾到老人的光。一些老人常年臥床,可換不來鄉(xiāng)民禮贊,為著一口飯一劑藥,兒子就在老父床前反目,嫁女回來替老父擦洗,那只是過門客。窮老漢終于咽氣,一具尸身無長物。土銃一停,旋即消失。
福阿婆將厚葬!道士將咽氣時辰,生辰八字與老黃歷一對,他收起手指說,“亡人斷氣時辰剛剛好,子孫發(fā)達!太前太后都不吉利?!?/p>
話說完,跪倒的喪家無不放聲痛哭。兒子們圍著道士打轉,婦女和幫不上忙的后人,一律跪著燒紙錢。并聽候差遣。
喪事道場程序很快敲定。生產隊長召集治喪核心人物會議——他是喪家最先通知的人。一響鞭炮宣告福阿婆的死訊,是隊長授意燃放的。生產隊長,喪家代表,粗通文墨的退休老師是治喪核心,在一側廂房辦公:隊長調配人力,喪家代表開列禮請親戚名單,并監(jiān)督錢物開銷。炮手來薅幾包煙,幫工來要一瓶酒,積少成多。那些二流子作派的家伙,平素閑逛,但幫襯喪事絕不馬虎,當然也沒忘了伸手要東西的習慣。他們是喪家禮請的師傅,盡干些撿剩下的活,喪家這時候誰也不敢得罪,好像師傅們都與福阿婆帶點故。
實際上,治喪大事最顯露喪家地位,要是連幫忙師傅都不好湊,旁人不愿登這家門,棺材還真不好往土里埋。
二流子們要煙要酒,一次不給是說不過去的。這仰賴喪家代表周旋,要三次給一次,要三包給一包,庫房看得緊,也凸顯喪家辦事的硬氣。
21號早,一貫早起的福阿婆仍躺著。夜過丑時,福阿公半夢半醒,也不知啥時候起,他習慣跟隨老婆子呼吸的拍子,此起彼伏,墻腳潮蟲“嘰嘰嘰”,窗外蛙聲稀稀拉拉,間或狗吠。福阿公最善捕捉卻是這拍子,老婆子翻一下身,他就得重調進出氣。這天,拍子斷了。
“婆婆子”無人應聲,
“婆婆子”
“婆婆子……”
老來痰多,躺下就咳,從沒想能咳點什么來,就像石獅子含的石珠,沒那顆珠子,石獅子便一點可愛之處也沒了。福阿公真擔心老婆子一口痰卡喉了,他摸去鄰床,借窗外幽光,撂開紋帳,老婆子正往內側臥,身子直直的,聽不見呼吸,他立了一刻鐘,摸到冷下來的身子,僵硬了。
福阿公知道,老妻已死無疑,沒留一句話?!捌牌抛?,你回家去了,你慢慢走。”
80多歲的人,飯量小,肌肉養(yǎng)分早已耗盡。皮膚耷拉骨頭,輕輕一拉就帶起來了。體內血管凝結,體液下沉,身體很快僵硬。以前誰家死人了,福隊長和衣外出,福嬸等喪家納棺兩日后再來幫手。就像福阿公此刻聽見人聲鼎沸。
他仍度著晚年,老婆子已是享年。
他扯毯子給老婆子蓋上,仍像生人一樣,放下紋帳。他也不開燈,幽暗中摸開柜門,拿來藕煤,在老婆子床前燃一副香燭,送妻回家。他知道,老婆子的魂靈仍在屋內游蕩,他看不見她,她也看不見他,這是個咽氣的好時辰,魂靈盡可作別故土,再上穹宇。
整間屋子被燭光染紅,像煉獄之火,魂靈經過煅燒,踏著香燭青煙羽化登仙。紅燭很快燃盡,福阿公一遍遍換,不多時,滿屋香煙縈繞,天色漸明,清風入戶,香煙往窗外散。
老婆子要升天了,她乘著煙霧出了窗,會在屋頂,茶園,菜地,青苗田和常漿洗的井口縈繞幾圈吧。福阿公聽到窗外竹槁?lián)u響,狗吠。老婆子又折回了吧?再看看我。
聽老人們說,魂靈升天,會在家周遭兜轉好幾天,肉眼凡胎看不見,全憑畜生的反應來判斷。狂吠的狗,躁動的蠻牛,驚恐四散的雞。畜生們正遭到干擾。可人死終歸要往仙界,喪事完畢,魂靈走不干凈,絕不是蔭及子孫。因此,點火放炮,一是為魂靈升天驅趕游魂,當然,亡人也是魂,就不怕驅趕么?當然,生人們嘴上絕不會承認這一點的。
幾十年來,福阿公經辦了幾百起喪事,到兒子輩40多歲交了權,守著房前屋后,守著老妻度日,做起了看客。
福阿公的私人儀式,并非村莊通行做法。在兒孫們看來,在道士、村民甚至風塵仆仆趕來的親戚看來,福阿婆魂靈仍未散。福阿公換了套新香燭,用紙錢捻成燈芯,泡在一調羹茶油里點燃,便是長明燈了。他下坡給兒子親授口信回來,燈不滅,不會誤了老婆子上路。
老兩口開枝散葉,晚年相持,丈夫一直撐在妻子前面。長情告白結束在離明前,快天光了,福阿公靠邊站,不能耽誤老妻入殮的吉時。
生離死別這才來到。趕來的后輩睡眼惺忪,跪地燒紙錢,換幾茬藕煤的香燭。入殮師登門,孝子趕忙敬煙、請教。有師傅提來半桶熱水,泡著樟腦、香葉等材料,福阿婆眾目睽睽下焚香沐浴,想來是頭一遭。在臺階木澡盆泡澡的少女時代已過去很遠了呢,眾人簇擁下,她將完成生身為人的最后儀式。往后,便不在人道了。
穿戴好壽服的福阿婆,等著入殮,內衣和袍服,頭戴黑冠,裹長襪的腳蹬著戲劇演員的道具鞋。身蓋按規(guī)定該由女兒敬奉的壽被。
有件事情非得福阿公拿捏不可。兩副棺材架在雜屋,福阿公身長1.73米,亡妻身長1.55米,就有大小兩副棺材,大棺長2.3米,小棺2米并略矮。這有什么問題嗎?
或許這開啟“千年屋”的決定,需要過問老人態(tài)度?!澳銈兡锼蟮淖摺!备0⒐f著,出來堂屋,抓一把椅子靠墻坐定。兒子們去張羅了。
福阿婆整裝待發(fā),移下床,躺在鋪著白布的門板,壓著塔狀石灰圖。亡人臉烏青,夏天脫水快,盡快入殮為安。
2名師傅將2.3米的空棺材搬至堂屋落定,用稻草把掃灰,開棺清掃時,有師傅逮到只大黑蜘蛛,并摧毀新泥筑的空心巢穴。
眾師傅在院里忙開了,從雜屋拖出袋裝石灰,鋤頭撬開倒出,旁人架起鐵篩,篩起生石灰來。將篩過的石灰倒入棺內,就像水田施肥的架式,不斷壓實,積至一尺厚,將牛皮紙橫向塞入棺內,一部分蓋住石灰,兩側蓋住棺身,層層疊加。與此同時,另一些人疊著牛皮紙石灰包。
一切就緒,正式入殮。
魂靈接引式開始:接其升天的紙轎擺在棺前,鳴鑼殺雞,眾人拉起白布,隨公雞淌的血路移出房,亡人頭朝墻腳對大門。雞血淋在紙轎周身,裝寫有亡人姓名的紙牌位移至轎內,一線火光,意味著魂靈已出家門。
牌位由道士親書,用紙遵循男紅女綠傳統(tǒng),簡直都說不上為什么。這些鬼神事,人間能沾邊的只有道士。除了牌位,道士還會做一條紙拂塵,幾天后的道場,魂靈就隨寫有“南無阿彌陀佛”拂塵轉戰(zhàn)各超度場,奈何橋啊,鬼門關啊。
人死就成鬼,這是哪家的規(guī)定?二流子死掉化作鬼,一心念佛者作古也成鬼,這世間導人向善的道德將置何地?有人說,二流子是惡鬼,難以超度,道士的卦打不順,喪家又看不穿道行,算是強行掩埋了。倘若二流子是個窮酸光棍,無香燭可踏,沒錢紙可用,連超度道場都免了,一葬了之。閻羅殿不收它,太陽下不容它,土銃轟的都是它。福阿婆不會,她會圓滿超度,遁入輪回道。
自入棺時起,亡人不再被當成人身看待,其人由靈前牌位替代,鄉(xiāng)民磕頭對象是牌位,喪家手奉牌位護送它超度。
牛皮紙包將尸身縫隙塞死,福阿婆頭枕紙錢焚燒物填塞的牛皮紙包,枕邊放袋米,右手握根松枝并捏個飯團,黃泉路上用來對付狗。左手通常抓些真錢,生前有所好也能一并入棺。貴重物品對盜墓賊是不必要的誘惑。子孫及時行孝,死后薄葬有何干。
亡人寬衣大袍得腰帶縛身,通常用棉線,即舊社會煤油燈芯,按老規(guī)矩,長明燈芯也該用棉線搓成。一圈腰帶代表一歲,福阿婆虛歲得纏85圈。入殮師口氣嚴肅,這是關鍵的一環(huán),弄錯可麻煩!聽到這話,喪家女人們誰不是顫顫微微,一圈一圈數(shù),再倒回來檢查,才遞給入斂師,他也不檢查,“再隨便弄點捆腳。”
女人們面露難色,又是松樹又是飯團,腳捆了叫老太太怎么走?“總不能雙腳癱開躺著入棺吧,親戚來送別蠻嚇人的?!?/p>
噢,這回純粹是與人方便。
兩側牛皮紙疊過來裹尸,層層覆蓋,再緊壓20公分石灰。從此再不見親人面,真成生離死別了。女人們會哭幾聲,一來是永別,二來想想臉壓石灰,想都不敢想!捆腳繩剪斷,只是并未抽出,那樣不會絆倒么?入斂師完事了,已成無干人等。從速離去。
大斂過后,喪家逢人吊唁得磕頭致謝。道具落成,天方拂曉,喪事道場進入兩日倒計時。
福阿公聽到的銃聲,道士、樂師將在這天上午入場,有鳴禮炮之意,吹拉彈唱道具前一天堆在老婆子的棺上。
半夢半醒間,福阿公似乎聽老婆子抱怨絆腳,老是走不開,可又有一把力硬拽著她去。即便曾是治喪主事人,再度開棺如同冒犯亡人,喪家可不想意外發(fā)生。
73,84閻王不叫自己去。隨后的喪事準備期,福阿公每在靈前撥燈芯,看著遺像自顧自含糊幾句,他一臉木然,不見哀傷。他總被兒女勸回房休息,在這老婆子咽氣之地,遠親也入房休息,陪他說話。目送老婆子入殮、合棺后,他再未靠近棺材,在不開口。
不痛苦?他們懂什么。是我自己的老婆子咽了氣。人活到老,很多事再簡單不過了,就說活著吧,解放前幫財主家放牛,吃不飽也餓不死;去白毛嶺打長工,后來才知道是做地下黨的挑夫,空肚皮換來了幾句暖心話;現(xiàn)在吃穿不愁,輕易說上痛苦了。人活著就是還有口氣吊在嗓子眼,一口氣沒上來,一口痰咳不出,也就一了百了了。
老婆子是被痰憋死的嗎?哎,也沒細看,她眼窩陷得很深,想必痛苦過,等我發(fā)現(xiàn),脹紅的臉色早褪了。
福阿公半夜起來撥燈心,白天烈日,半夜涼意,他那副身子骨可頂不住。紅燭搖曳,兩個兒子在棺材旁打地鋪守靈,見老父過來也沒說什么。80多歲的人,還有什么看不開。人活太久得忍受煎熬。鄰居一個個先他而去,旁人恭維他長壽多福,這是種“守夜人”的滋味,看得越多,對活著就想得更多,可是在回家之前,心是多惶惑??!
熟人漸少,人生一世,土地還是父輩傳下的,村莊已被新面孔擠占,這是老年人普遍選擇安靜度日的無奈。羨慕仲老兄,90多歲又耳背,前些年大兒子癌癥過世,他還是一副老樣子,不該看的不看,該聽不該聽全聽不見,每天重復一些事,哪天不做也就是撒手了。
我也就剩老婆子,不輕易離家。如今也沒有了。
驢友們常被告誡,沖著山谷叫嚷暗藏危機。云南住山藏民說,觸犯山神會有性命之虞,連他們都沒辦法,只能唯唯喏喏在山路上走。暴雪封山,在原始森林不發(fā)一言是明智的。原始系統(tǒng)是脆弱的,能殘喘千萬年更是如此,一嗓下去,霎時天地混沌,聲波—森林系統(tǒng)的未名干擾物,撕裂了千萬年平衡,或將引發(fā)雪崩。對深諳退藏的老人同樣如此。
三天前的此刻,自打老婆子入殮,福阿公沉默寡言,終日未闔眼,兒孫們還忽略了一點,老頭子再未進滴水。
他并非要殉葬,他還沒在這場喪事中,找到自己的角色。老婆子生前之物一律焚毀,沒有她,他福阿公不可能續(xù)命至此。30年前,兩口子就備下棺材,伐倒后山一排老杉木,請木匠師傅做坯,刮白泥,上漆,之后一直在雜屋落灰,一旦啟用便是生離死別。
老婆子終躺進去了,那個骨頭散架的夢,可能是真的。老婆子一走,這可不是給福阿公釜底抽薪么?沒熱乎飯,沒呼吸聲,出入沒人相隨。噢,大手發(fā)力了。
23日下午,福阿公上了床,他半夜起床屙屎,還撒了一大泡黃尿。那天晚飯吃的辣椒粉煎蛋,老婆子加了勺豆豉,“豆豉也拉出來了,”他盯著茅坑自語道。衣服燒了,木床卸了,連一起吃的晚餐都留不住。
喪事前一天,福阿公撥了長明燈芯,治喪用度置辦妥當,除男丁守靈,其余兒孫、親戚分睡在各家。靈前一對巨燭能燃至天光,燭光搖曳,和狗吠。
他進了屋,繞過空床爬上床。身體拉干凈了,一陣涼風穿透他的皮囊,撞擊骨架,血管浸涼,腹中空空,冷氣穿鼻,流到肺葉凝滯,心臟還是熱的,它咚咚,咚咚,84年來一直是生命之源,讓人總能吊著一口氣,它漸被涼意包圍,圈子越縮越小。
窗外風聲,打破窗檐碎玻璃。老婆子來了,還是生前那身妝,并非入殮的穿戴,背怎么不佝僂可,臉色模糊卻仍有幾分光亮,她扎在人堆,身邊圍滿故人,順生哥,阿土哥,潤農哥,你們怎么來了,十好幾年沒見了,你們一點沒變,可都是當年放牛,打長工的兄弟們吶,這下好了,鄉(xiāng)鄰聚齊,不寂寞了。人堆中一些就露半張臉,與他交集不大,只是在笑,簇擁老婆子而來。幾個老兄弟們,才有棱角分明的形象,其他人和印在電影幕布的人像沒兩樣。只是,除了老婆子,沖他招呼的老兄弟們并沒有腿,臉也是一團漿糊,有眼睛卻無眉,仔細看來,眾人眼神空洞,看不出清晰容貌,眾人朝他走來,笑著招手,但就是到不了床邊。連老婆子也是。他想沖老婆子吼一聲,才幾天不見,就不攏邊了!
他像是哽住了。人群中擠出兩張臉,是4、50年前死去的爹娘,“福伢子,要回屋里來噠。”他想再叫一聲爹娘,仍是不能出聲。
福阿公確信自己醒著的,難道活見鬼?不是的!爹娘,老婆子,老兄弟怎么會是鬼,再說哪有不害人的鬼。
他想起3個月前老兩口下坡,一上午才到集鎮(zhèn)神廟,因為骨頭散架的心病,老婆子的確不如往日硬朗,他也同遇此夢,可能人上了年紀,夏天陽氣正盛,與他們的陰柔之軀沖撞,求菩薩開導。他搖得一支簽,解簽寫著“柳暗花明又一村”,老婆子搖得簽文“病樹前頭萬木春”,正巧廟祝外出,想著要給雞鴨投晚食,挪回家又的小半天,所以還是趁早走吧。
病樹?老婆子嚷嚷著,自打響新政權應號召生育去衛(wèi)生院,她再也不曉得醫(yī)院門朝哪邊開,頭疼腦熱是用土法,近年才去村診所撿藥吃,再量個血壓,哪來的“病”?雖然聽老頭子解釋,樹在春天就開枝散葉,啥病都會好??扇死喜痪团聜€“病”字么。倒是柳暗花明的解簽,愁煞福阿公了,他眼下沒有疙瘩,唯一的疙瘩是:老婆子怕是生出心病了。
入殮之后,登門吊唁的村醫(yī)說,福阿婆每次測身體,指標還算正常,是自然死亡,是老死。去世前一周,老婆子又恢復往日神氣,倒是狀態(tài)仍不佳的福阿公被叫嚷著“一把年紀了還磨洋工”。什么活都讓福阿婆干完了,除了朝老頭子嚷幾聲,也沒誰了。
人活一口氣,佛爭一炷香。老婆子一口氣沒吊起來,就過去了。還有別的殺害了她嗎? 農村老人,特別是喪偶的獨居老人,是極愿網廟里跑的,三根清香一對燭,拜倒在泥胎跟前,除了祈求健康,更希望菩薩早點收走他們,沒有痛苦地回家。
有不少熱心供奉的鄰居得以善終。和老兄去世多年,和大嫂每早4點在村頭土地廟點燃第一炷香,她果然走得安詳;德叔一生硬朗,也是說走就走,老伴逝世3年間,每求菩薩能讓他早點死。老兩口也是土地廟常客,亦無他求。
老婆子功德圓滿,雖然那簽是壓在胸口的石頭,天老爺也抽走她的魂靈,她是被收了。并不是熱天聒噪,那只手是天老爺?shù)?,是要收我們走了?/p>
本來,憑福阿公的強人身板,仍能耗一年半載??杉热婚惲_殿賬本勾中他,也事先托夢提了醒,一旦陽氣衰微,鎖鏈便會套住他脖子。
這種有罪推定,真是信仰的詭計。不信佛難登西方極樂,不拜基督不懺悔將身首異處,福阿公的村莊被道教傳統(tǒng)控制,生前拜神拜佛拜觀音,啥都不拜,身死入的仍是道教法門。道士們唱著西方極樂,靈堂供奉如來法像,為什么不拜太上老君,張?zhí)鞄煛?/p>
中國人黃天厚土,并不吃齋念佛,自然入極樂無門。天上有玉帝,四大天王,道教神仙。孫悟空掀了靈霄殿,卻只能入佛門,天庭何來凡人爵位?所以,上得閻羅殿,受小鬼糾纏,進入六道輪回才是凡人歸宿。所以,神是神,鬼是鬼,人是人,天王老子永遠做天王老子。生前不進廟門,咽氣還得神超度。
志壹則動氣,氣壹則動志也。80幾歲的人,身體底子所剩無幾,或許拙藏得當,逃過無常鬼日夜逡巡??偛荒苷f,福阿公一泡屎屙露了元氣,把命給送了。
朝原始森林一聲吼,打破地質極限。壽享期頤的活法,并不比如履薄冰輕松多少。
炮手仍在放銃,幫忙師傅各司其職,道士入場,挽歌將奏。這是后輩的禮尚往來,他們好聚好散,誰會在意一個老頭子的感受?他們不必想,仍能喘息幾十年,他們何必想。
土銃拉響第99聲了,可能是填充黑硝太多,這一響炸裂了土銃,二流子們罵罵咧咧,他們扔下滾燙的玩意,好好喘口氣。這聲突如其來的燜炸,送福阿公斷了氣。一綹沖天白煙,大煙圈升騰,借亡妻的炮煙,福阿公踩了上去。
他不必擔心身后事,道士連掐指都免了,這是罕見的“喜喪”!村民傳頌老兩口恩蔭子孫的道德,博得好名聲。
高齡老人去世,靈堂難覓哭聲。兒女們漸入花甲之年,人生已過大半;孫輩也過了動情的年歲,多低頭不語;曾孫輩是在爺爺奶奶膝前長大的……但這出“喜喪”,該嚎幾聲的。
生離死別。福阿婆和福阿公,彼此相視,沒有離別,也不會再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