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定進山撿松茸菌,我已經(jīng)被藏民朋友那忠次里每天的山獲數(shù)量攪得欲罷不能。一連三天見他從布兜掏出松茸在木飯桌齊整攤開,有完全散蓋的,半散狀的和傘苞極品,這是他在山里的臨時分法。
像這種清早進山,上午歸家,輕輕松松幾百元到手,還不耽誤白天干農(nóng)活的功夫。我不免懷疑,設(shè)法擠進城市的精英們,我們的優(yōu)雅生存術(shù)或許并不比深山居民高明多少。
市場對松茸品相的標準和價格差有更細致規(guī)定,身處原始供貨方一環(huán)的村民無需計較太多。他們只需知道,村頭的菌子收購站只愿為大個頭未開苞松茸菌支付最高價。與其囫圇吞棗撿幾十斤次品,大家其實更想布兜從山上多裝回幾個用闊葉樹梢捆好的極品貨—保護松茸周身的菌毛是保值的重要憑證。
每天早上,那忠次里給佛堂十二個銅碗注滿新提來的井水,接著做祈禱,才敢開始一天的生活。我在門外等他做完儀式,隨后上山。雖說云南多高山,今天撿菌子的山林抬頭即見頂。我其實對今天的表現(xiàn)不抱希望,我一個上班族不靠撿菌子賣錢,就當是爬山比賽吧。雖說我只想多一項獨特的旅游經(jīng)歷,可眼下重要的是,絕不能讓藏民看扁城里來的漢人。他們最好對我作如下判斷:這小伙撿菌子的成績雖差強人意,毅力還不賴。
“你從山腳筆直往上走,不要東奔西跑,能否找到看看運氣了?!边€沒等他說完話,我將事先備好的登山杖往后一推,嗖一聲,周木木撿松茸的人生首秀算開始了。其實是,“漢藏爬山友誼賽”開鑼。
我默念,那忠次里和村民們山上是來撿菌子,按說得仔細看慢慢找,而我則是專程來贏他們爬山的,只要我走在前頭,縱使沒有好眼力,半路總能撞上個迎風招展的“出頭鳥”吧。只要爬山數(shù)我最利索,再撿個品相最差的松茸,我也稍稍博回些面子。
再切到比賽的其他鏡頭,徒手上山的那忠次里如履平地,我這三條腿顯然不利索。我恍然大悟,和藏民比爬山是愚蠢透頂?shù)南敕ā?/p>
那忠次里在我前頭10多米的地方蹲了下來,我大喝,“先別動,我要拍照!”這叢低矮灌木旁的一個隆起興許藏著精靈,那忠次里如是判斷。他磨拳霍霍,是時候露一手給這個自以為是的漢人看看了(這只是我的妄想癥復發(fā)而已)。和南方循地縫找冬筍的經(jīng)驗不同,這堆略微往上拱的腐葉實在無規(guī)律可尋。那忠次里的手指往四周扒樹葉,白頭露出來了,它插在腐葉與黃土疊加的陰濕黑壤,這種環(huán)境對松茸再舒適不過了。
想必任何交上這種好運的農(nóng)人都值得高興一番:小鐵楸自松茸旁邊深插入土,楸柄往下一壓,松茸便拔地而起。那忠次里拂去松茸的泥跡,再吹吹干凈,他隨手折來一支闊葉樹梢,將這山林嬰孩輕放進綠襁褓。
這顆傘苞松茸能賣得高價!我驚喜之余仍不忘替老友算計一番。
那忠次里走前將菌坑填平,再在重新覆蓋的腐葉上拍了拍。他事后說,這個坑的菌絲并未遭到破壞,三五天后還會長新的。他想起曾在一個山頭交上好運,在那個人跡罕至的山頭,他發(fā)現(xiàn)幾個叢生菌坑,“一窩生十幾個!”那忠次里像撞見金礦的阿里巴巴,他隔三差五來撿一次再回填,可比單個菌坑更加小心翼翼。他對鄰居守口如瓶的狡黠,他獨自進山的謹慎,這并不違背山林的規(guī)矩。大自然慷慨贈予的供養(yǎng),對山民一律平等。
在一年僅40天的松茸采摘季,那個山頭曾讓這個虔誠佛教徒,恪守規(guī)矩的云南農(nóng)民獲得垂青。金礦一旦開掘,終究躲不過撿菌者身貼地面的眼睛。菌坑的生長敵不過一日數(shù)逡巡的手,菌絲遭受破壞,精靈重回地下。那忠次里說,沒人再得到山神的禮遇,松茸產(chǎn)量亦時雨時晴。
早在《舌尖上的中國》帶旺松茸消費前,藏民早吃膩了周遭的山獲,一恣日本掀起吃松茸時尚,這才將松茸從遍野滿山的云南菌群家族抬高了身份,國人從舌尖衍生的嘗鮮勁兒,恐怕不免于貴族餐的命運。更多藏民起早貪黑找菌子,一個采摘季倘能換回上萬元收益,他們將為自身給寺院獻上了豐盛供養(yǎng)而自豪。
想要與藏民進山搏殺一番(撿菌子),光有過人視力且能保持長久注意力還不夠,再添加“耐力持久”“食用菌種植大戶”之類的標簽,甚至還不夠雙方打成平手。難道藏區(qū)的山只庇護世居于此的村民?
“只有心誠的人才能發(fā)現(xiàn)菌子的藏身之處。”那忠次里說,我們每次進山撿菌子,不會有一定要撿多少多少的想法,數(shù)量全憑運氣。如果一進山就抱著“索取”“賣錢”的想法,這些人多半交不上好運?!熬邮巧搅值木`,只有心誠的人才能看得見它藏在哪里。如果缺少甘受山神施舍的態(tài)度,就算滿山轉(zhuǎn)悠也找不到一顆的?!?/p>
這比“遵守山林規(guī)矩”紀錄片解說詞說得更有哲理。后來在飛來寺,一個眺望梅里雪山的藏族名鎮(zhèn),我記得一個老藏民對我問題的回應同樣智慧閃耀:
下午5點多,藏民們在觀景臺集體參拜遠處的梅里雪山,雙手合十先舉過頭頂,撲通跪地,上半身貼著地面叩長頭,循環(huán)往復。比覲見皇帝時行的三跪九叩禮數(shù)隆重得多。一番跪拜后,再挨個轉(zhuǎn)白塔。
“你們跪拜梅里雪山有什么作用?”
一位身著藏服的老者并未在意我的“不恰當提問”,他答道,這么說吧,就像你們漢人常說“心理暗示”一樣,跪拜實則是同一道理。梅里雪山多干凈啊,每天只要能看看她,我心情就特別輕松,也就什么煩心事都沒有了。
“我之前腿病又犯了,每天跪拜她(梅里雪山),不會去想些不好的東西,腿居然好多了。”
在和那忠次里的比拼中,我果然撞上個品相最差的松茸向我招手,我總算有所收獲。沒給那忠次里——我的撿菌子師傅丟臉??晌掖饲安⑽赐耆裾账姆愿佬惺?。自從一個老農(nóng)在在我身后挖到2顆極品貨,我便拋開筆直路線的中規(guī)中矩和一無所獲,莫名其妙來到一個斷崖式山坳,居然還爬了進去。我感到腳底滑溜,一把丟開登山杖,慌亂中抓找救命之樹。
如此斷崖雖要不了我的命,滾落山的渾身濕透可不好受。我真像個敗軍之將,被窮追至懸崖,殺身成仁的時刻到了。
我聽見那忠次里在招呼我,遂沿原路逃離坳口。正是在循聲前去的途中,斬獲唯一一顆松茸菌。我還記得回填菌坑的虔誠,比那忠次里更甚的虔誠。我原想扯些苔蘚來,將這個讓我撿到尊嚴的菌坑裝點一番。我打消了念頭。
我撫摸菌坑旁的苔蘚,又看了看躺在菌坑旁的松茸,我竟對這山貨滿懷遺憾。你這精靈,算送在一個剛擺脫厄運的人手里,我遇見你時也并不虔誠,可你卻喪了命。我懼怕你的父親山神,更不想了結(jié)你,可我今天必須這么做。我向伴你生長的苔蘚致謝,并發(fā)誓不傷及無辜。
我的手氣給全村墊了底,爬山成績更羞于啟齒。我終于嘗到烤松茸的滋味——那忠次里說我那顆菌子連最次的品相都達不到,只能烤來吃了。我從傘蓋下刀,順著菌竿剖開,將4片菌子放在火塘堆火旁的石頭上烤熱,微黃時撒些鹽巴,連土帶泥下了肚。
2013年9月,我在維西塔城的公路攔下那忠次里的面包車,遂與他相識。藏在深山的巴珠村是純藏區(qū),一切允許的空地修建的白塔飄著經(jīng)幡;平實的喇嘛貓著腰看灶火,他要為農(nóng)戶拿捏蒸酒的味道;村民以山坡地產(chǎn)出的白菜、豆類和種植稻米的山外村莊交換。
撿菌子的時節(jié),村民進山只為松茸、牛肝、雞樅和見手青等可資出售的品種,他們不像割韭菜般對付遍野滿山的其他菌群。那忠次里告訴我,沒有森林,也就生不出菌子。巴珠村的規(guī)矩是,任誰也不敢亂砍一棵樹。
這并非豪言壯語,巴珠村植被最繁茂的地方卻又最莊嚴,那是村里的墳場。將洗凈的裸尸以白布包裹,喇嘛持法器將其敲成盤腿打坐、雙手合十狀,并在遮蓋尊容的帽簾寫滿經(jīng)文。村民隨后將逝者移進形如立式家具的棺木。待法事結(jié)束,逝者功德圓滿,棺木移到墳場火化。熄滅后,骨灰也就留在墳場了。
那些骨灰的主人生前甘受這片土地之神的施與,他們的唯一回報是,百年之后以身飼地,巴珠子孫又豈敢不敬畏每一棵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