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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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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余日后,于冰才收拾行李返回家中。他將在京城科舉不中的緣由,細細說與家中男女眾人聽,眾人聽罷,無不嘆息抱憾。

          陸芳感慨道:“相公此次科舉不中,乍一看似是憾事,可在老奴眼中,這實則是莫大的福氣。倘若相公高中會元,必然要步入仕途為官。相公此前與嚴中堂已然鬧僵,他怎會輕易放過相公;即便相公與他交好,伴君如伴虎,與這等權臣同流合污,也終是惹禍的根源。從古至今,那些大奸大惡之人,有誰能一生官運亨通、富貴到底?又有誰在倒臺時,不牽連他人?這全是老主人在天上護佑,才讓相公經(jīng)歷這等波折。況且咱家田產(chǎn)眾多,生意興隆,在成安縣也算是富戶,衣食無憂,這般日子可比活神仙。相公從今往后,不如徹底打消追求功名的念頭,多生幾個小公子,這才是惠及子孫、百年享用不盡的福澤,何必為科舉不中而氣恨!”

          于冰點頭道:“我在歸途中也反復思量過這些。當初若不與嚴嵩起爭執(zhí),憑借他的權勢,中個狀元、做大官并非難事。但他既能讓我顯貴,便能輕易將我貶黜。一旦出了事,想要如今日這般安樂度日,絕無可能!你這番話,正合我心意。我決定將詩書封存起來,發(fā)誓不再研讀;平日里釀些美酒,種些鮮花,與你們一同悠然度日!”

          卜氏在一旁附和:“就該如此!追求那功名又有何用!”

          從那以后,于冰果真不再讀一句書,每日與卜氏閑聊家常,逗弄兒子,家中大小事務一概不理,全都交給陸芳打理,他的岳父卜復拭也時常幫忙。于冰依舊以冷于冰之名在世間生活。因不愿參加院考,還捐了個監(jiān)生身份,日子過得清閑自在。到了鄉(xiāng)試之年,有人勸他去參加考試,他也只是一笑了之。

          話說于冰與妻子悠然度日,遠離塵世紛擾,日子過得愜意自在,無牽無掛,滿是暢快之感。

          這一年,于冰決定差遣國賓和冷明二人前往江西,欲將姑母接來家中相聚。過了些時日,國賓等人歸來,告知于冰:他姑母因家中諸事纏身,實在難以抽身親自前來探望,若于冰想見上姑母一面,姑母已差遣兩名自家仆人,一同前來邀請;姑丈周通也修書一封,言辭間滿是誠意,十分殷切。于冰詳細詢問周通家中狀況,國賓一五一十地細細道來,于冰這才知曉,周通家大業(yè)大,坐擁七八十萬的豐厚家產(chǎn),只是遺憾至今膝下無子。于冰暗自思忖:自己父母早逝,如今算來,至親骨肉唯有這從未謀面的姑母了;況且周通在江西是赫赫有名的富戶,即便自己多帶些人手,在他家多住些時日,以他家的財力,自然也能輕松應對。再看自家這邊,家中事務有陸芳操持,并無要緊之事需自己操心。如此這般,于冰心中不禁萌生出前往江西游玩的想法。

          主意已定,于冰便與卜氏商量,打算挑選一個良辰吉日即刻啟程。卜氏滿心不舍,實在不愿讓于冰遠行;陸芳也面露擔憂之色,提及大江大湖路途艱險,諸多不便。可周家那兩名仆人,奉了于冰姑母的秘密囑托,每日都跪地懇請,言辭懇切,態(tài)度執(zhí)著。在這般軟磨硬泡之下,于冰心意已決,最終還是下定決心踏上這趟江西之行。

          吉日選定,于冰帶著六個得力的家仆、兩個機靈的小廝,與周家前來的兩人一同踏上旅程。一路上,眾人不急不緩,悠然前行,盡情欣賞沿途的湖光山色,每到一處名勝古跡,都要駐足停留,細細品味一番。如此這般,行了兩個多月,終于抵達廣信府萬年縣。

          冷氏聽聞侄兒親自前來,心中歡喜得難以言表。周通早早便派人到遠處迎接。姑侄二人相見,那份血濃于水的親情瞬間被點燃,場面格外溫馨。周通見于冰容貌俊朗,氣質(zhì)超凡脫俗,舉止間盡顯高雅風范;再看他衣著華麗,隨從眾多,更添幾分貴氣,心中對于冰的敬愛之情愈發(fā)深厚。

          交談間,周通詢問起于冰的功名之事,于冰便將科舉的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地講述了一遍。周通聽后,不禁連連嘆息,深感惋惜。隨后,周通也談及自己對仕途并無追求,只是依照慣例,捐了個郎中職銜,平日里在家中安安穩(wěn)穩(wěn)地守著這份家業(yè)。

          于冰在姑母家一住便是兩個月,之后便提出想要回家。周通夫婦哪肯輕易放行,每日都安排親朋好友,陪著于冰四處游玩散心。從去年八月開始,一直住到第二年的二月,于冰思鄉(xiāng)之情愈發(fā)濃烈,每日都向姑母苦苦哀求,想要踏上歸程。姑母見侄兒如此執(zhí)著,最終心軟答應。

          臨行之際,周通送上二千兩銀子作為盤纏,于冰推辭再三,實在推脫不過,只好收下。冷氏與侄兒分別時,心中滿是不舍,痛哭了好幾次,還贈送了許多珍貴的物品。周通更是貼心,又專門派了四個家人,一路護送于冰安全回籍。

          于冰一行人來到直隸柏鄉(xiāng),住進客棧后,瞧見幾個衙役押著一位老婦人和一個年輕公子,乘車進店。那年輕公子脖子上戴著鐵鎖。于冰留意觀察,見這兩人頗具大戶人家的風范,不似普通人家的男女。夜里掌燈后,于冰向店老板打聽,才得知這是夏太師的夫人和公子,至于因何事至此,卻無人知曉。于冰聽后,心中對功名的念想愈發(fā)淡薄,簡直如墜入了大西洋深處,毫無希望。又看到夏夫人和公子衣衫襤褸,十分可憐,便滿心想著送他們幾兩盤纏,可又擔心因此惹出麻煩。

          于冰把這想法告訴柳國賓,讓他裝作不經(jīng)意的樣子,去試探解差的態(tài)度。沒過多久,柳國賓回來稟報:“問過那幾個解差了,夏太師與嚴太師不和,被嚴太師和錦衣衛(wèi)陸大人參奏彈劾,已經(jīng)在京城被斬首,如今將夏老夫人和公子發(fā)配到廣東。這伙人里只有兩個是真正的解差,他們也很同情這母子倆。相公要是想送幾兩盤纏,那是再好不過了?!?/p>

          于冰聽了,沉思許久,卻想不出合適的送錢辦法,又不好直接把銀兩私下交給夏公子;可不送吧,心里又過意不去。思來想去,他又讓柳國賓去和解差商量,表明自己與夏太師素不相識,只是偶然在途中相遇,念及他們曾是仕宦人家,如今卻落得這般窮困潦倒的境地,心生憐憫,想送幾兩盤纏,并無其他意圖,問問他們這樣做行不行。柳國賓去了,很快回來回復道:“那兩個負責押送的解差聽了相公的話,很是高興,還說沿途的州縣老爺們也有送些盤纏的,只是給得不多。既然相公愿意積德行善,有什么不行的!”

          正說著話,只見兩個解差帶著夏公子,站在了客棧房間門外。其中一個解差開口說道:“剛才那位柳總管講,大爺您打算送夏太太母子幾兩盤纏,這可真是大積陰德的好事啊。”說著,又指向夏公子介紹道:“他就是夏公子,我們帶他到大爺跟前,讓他先給您磕幾個頭?!?/p>

          于冰趕忙站起身來,抬眼望去,但見眼前這位夏公子:曾經(jīng)佩戴的玉佩金章,如今已換成了冰冷的鐵繩木枷;往日頭上的峨冠,腳下的朱履,如今換上了粗布襖和麻草鞋。曾經(jīng)兩世為官的榮耀,瞬間化為烏有;一門的富貴,也都消散于虛無。可嘆啊,這落魄的公子!可憐啊,這失勢的哥兒!

          于冰見夏公子雖身處囚縛之中,可那骨子里的氣魄終究與普通囚犯不同。又見他滿臉含羞帶愧,想向前卻又躊躇不前,想來是解差讓他叩頭,他卻不肯輕易屈從,只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于冰見狀,急忙拱手說道:“實在是失敬了,公子!”

          夏公子這才肯走進房間,向于冰作揖行禮,于冰趕忙回禮。夏公子緊接著就要下跪,于冰也趕忙跪下相扶。夏公子正欲開口訴說冤情,于冰卻將他扶到床邊坐下,搶先說道:“公子不必開口,我只是個過路之人,只因得知公子是官宦子弟,偶然間動了惻隱之心。公子即便有千般委屈、萬般苦楚,我也不想聽聞。”

          說罷,于冰又轉(zhuǎn)身面向兩個解差說道:“我與這夏公子,既非骨肉至親,也非知心朋友,不過是偶然間初次相見,便觸動了我想要幫襯的心,除此之外,再無任何別的意圖。”隨即吩咐柳國賓:“你去取五十兩銀子包成一大包,再取十兩銀子包成一小包來?!?/p>

          柳國賓立刻照辦,將銀子取來。于冰說道:“這五十兩銀子送給公子,這十兩銀子就送給二位解差大哥,路上買杯酒喝。”

          兩個解差喜出望外,忙不迭地叩首致謝,隨后詢問于冰的姓名。夏公子也跟著發(fā)問。于冰微笑著說道:“公子問我姓名,所為何事呢?若說是日后圖報,我并非那種希求回報之人;若說銘記于心,這點兒銀子,只會讓我感到慚愧!若談到四處稱頌,公子如今正身處困境,這世道人心難測,非但對我沒有益處,反而可能給我招來災禍;我也不敢與公子多作交談,還請公子速速回房為好?!?/p>

          夏公子聽于冰所言,句句坦率真誠,又想到朝堂上仇敵環(huán)伺,何苦問人家姓名,給對方惹來麻煩。于是將銀子揣進懷里,低頭便拜,于冰也趕忙叩拜還禮。夏公子告辭出去,柳國賓把那十兩銀子遞給解差,這兩個解差立刻高聲叫嚷起來:“這世上哪兒沒有積德行善的人吶!不但憐憫公子,還體諒咱們衙役,難得!難得!”一邊說著,一邊盯著銀子,滿臉堆笑地離開了。

          于冰又在柳國賓耳邊悄聲說道:“我方才本想多送夏公子一些銀子,可又擔心解差在路上起壞心思,對公子欺凌勒索。你再去取二百兩銀子,悄悄交給夏公子,叮囑他千萬不要前來道謝,以免壞了事情?!?/p>

          柳國賓取了銀子,走到夏夫人所住房間的窗外,壓低聲音喊道:“夏公子,出來一下,有話跟你說?!?/p>

          夏公子以為是解役喚他,趕忙走出來,一看卻是柳國賓。柳國賓把銀子遞到夏公子手中,接著將自家主人不便當著解役的面多給銀子的緣由說了一遍,還叮囑他不必前去道謝。夏公子感激涕零,一把拉住柳國賓,非要問清楚于冰的姓名。柳國賓不肯說,夏公子卻死活不放手。柳國賓擔心被解役瞧見,實在沒辦法,只好說道:“我家主人叫冷于冰?!闭f完便要走。

          夏公子依舊拽著不放,又追問他家住何處。柳國賓無奈,只得又說道:“是直隸廣平府成安縣人。”

          夏公子聽完,轉(zhuǎn)身朝著于冰的屋子,“撲通”一聲跪地,連著磕了七八個響頭,這才起身,向柳國賓作揖致謝。柳國賓趕忙跑回房間,把夏公子收下銀子并磕頭致謝的事,如實回復于冰。眾人擔心再節(jié)外生枝,眼見天已四更,便收拾行囊,準備啟程。于冰心里對自己做的這件好事頗為得意。

          沒過幾天,于冰一行人平安到家,家中男女老少都出來迎接。于冰見兒子安然無恙,心中十分歡喜。卜氏埋怨道:“你去年八月就去了,怎么到現(xiàn)在才回來?可把我們急壞了,日日夜夜都在擔心!”

          于冰便將到了周家后被熱情挽留難以脫身,以及途中贈送夏公子銀兩的事情,一一說給眾人聽。陸芳聽后,對于冰的做法十分佩服。于冰又吩咐好好款待周家的家人,他們在家中住了二十多天。于冰賞給四個周家的家人二百兩銀子,另外還準備了一百兩盤纏,給姑母回贈了極為豐厚的禮物,這才打發(fā)他們回江西去了。此后,兩家常常互通書信,往來不斷。

          陸芳見自家公子才二十多歲,可全家上下還一直稱呼他為“相公”,想到北方和南方的習俗不同,這般叫法實在有些不妥。于是,他便告知家中所有男女,以后稱于冰為“大爺”,稱卜氏為“奶奶”,稱于冰的兒子狀元兒為“相公”,稱卜氏的父親卜復拭為“太爺”。此外,陸芳還請了一位名叫顧鼎的先生,他是本府人士,專門來教導狀元兒和卜復拭的兒子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