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過南門大街的青石板，李天佑蹬著三輪車停到小酒館門口，
最近出城收貨的時候隔三岔五的總會幫小酒館拉幾壇子酒進(jìn)城。
車斗里兩壇徐記高粱酒用稻草繩捆得結(jié)實，酒封上的火漆印在顛簸中蹭掉一角，
露出底下"玉泉春"的篆字。他剛掀起前堂的藍(lán)布門簾，就聽見里頭傳來茶碗摔碎的脆響。
“你當(dāng)這是你們村頭大集呢？”賀掌柜的煙袋鍋子敲得柜臺咚咚響，
“昨兒廣和樓要二十斤蓮花白，你給人灌了半壇子兌水的二鍋頭！”賀永強杵在八仙桌旁，
粗布短打沾著酒糟，
手指無意識絞著抹布：“廣和樓賬房說上月的酒錢還沒結(jié)......”“放屁！
”賀掌柜一把掀開賬本，泛黃的紙頁嘩啦翻到三月初八，“白紙黑字寫著'現(xiàn)結(jié)'，
你當(dāng)老子眼瞎？”墨跡被酒漬暈成團，像極了賀永強漲紅的臉。一位老主顧縮在角落抿酒，
花生米嚼得格外輕。愛看熱鬧的金寶貼著墻根溜進(jìn)來，
沖李天佑擠眉弄眼：“爺倆又嗆嗆起來了，這回為的是東郊菜行的賒賬”突然"咣當(dāng)"一聲，
賀永強撞到了前堂的一個條凳，店里瞬間一靜，眾人趕忙把頭扭回來，談笑聲突然高了幾分。
他彎腰扶凳時露出后腰的荷包，荷包上繡著歪扭的"福"字，
李天佑記得那是他跟自己炫耀過那是他親娘的手藝?！暗?，
菜行老周說今年棒子面漲價......”賀永強悶頭擦桌子，
抹布油膩膩的桌面上洇出水漬?！皾q價？你當(dāng)老子第一天開鋪子？
”賀掌柜抓起算盤抖得珠子亂跳，“前門劉麻子的棒子面一斤才四千五，你倒好，
花六千買老周的陳年霉面！”旁邊一酒客撂下酒盅打圓場：“永強也是心善，
老周不是癱了個閨女嘛，日子難?！薄吧疲可颇墚?dāng)錢使？”賀掌柜眼睛瞪得溜圓，
露出通紅的眼梢，“上個月私自賒給天橋說書的老王頭三斤燒刀子，
到現(xiàn)在連個響兒都沒聽見！”賀永強突然直起腰，
抹布往桌上一摔：“老王頭家的閨女要沖喜！”“沖喜？你當(dāng)這是什么世道？
”賀掌柜抄起雞毛撣子指著他鼻尖，“偵緝隊來收平安錢你怎么不沖喜？
法幣貶值你怎么不沖喜？”穿對襟短打的黃包車夫噗嗤笑出聲，被同桌客人狠拽了把袖子。
李天佑抱著酒壇進(jìn)退兩難，酒香混著鹵肉的膻氣直往鼻子里鉆?！拔也桓闪耍?/p>
”賀永強突然扯下圍裙，粗布撕裂聲驚飛了檐下的麻雀，“明兒我就回張家灣種地去！
”柜臺后的月份牌嘩啦翻落，泛黃的美人圖蓋住了地上的碎瓷片。
賀掌柜舉著煙袋鍋子的手僵在半空，青筋在松弛的皮肉下蚯蚓似的蠕動：“種地，重個屁！
城外的地早讓國軍挖成戰(zhàn)壕了，就村里那點地，苦哈哈種上一年，還不夠活命的。
”“那我就給老周家?guī)凸?，”賀永強從懷里摸出個藍(lán)布包，
層層揭開是半塊硬得像磚的雜合面餅子，“人家頓頓給吃新磨的棒子面！
”穿長衫的賬房先生突然嗆了口酒，咳得圓框眼鏡歪在一邊。李天佑瞥見餅子上的霉斑，
想起上月徐慧真說的糧行黑幕，如今糧行賣的那摻觀音土的面粉能脹死老鼠。“新磨的？
”賀掌柜突然冷笑，煙袋桿子挑起餅子往地上一摔，“你聞聞這酸餿味，
老周家用的是倉庫底子的霉糧，摻了鋸末充數(shù)?！憋炞铀樵鼮R到李天佑皂鞋上，
帶著可疑的灰綠色。賀永強愣愣盯著滿地狼藉，粗糲的手掌在褲縫蹭出血印子。
后廚飄來燉吊子的香氣，混著賀掌柜粗重的喘息?！袄钫乒駚淼谜茫 辟R掌柜突然轉(zhuǎn)身，
油圍裙擦過李天佑懷里的酒壇，“您給評評理，永強要把小酒館改成菜行，
說賣酒不如賣大白菜實在。”穿灰大褂的板兒爺噗地噴出酒來，
半?；ㄉ渍吃谫R永強衣襟上。金寶扒著門框憋笑，被李天佑瞪了一眼?！暗?！
”賀永強脖頸漲成豬肝色，“昨兒晌午就三桌客人，還有兩桌是賒的賬，
這店掙的都趕不上嚼谷?！薄伴]嘴！”賀掌柜的煙袋鍋子重重敲在柜臺上，積灰簌簌落下，
“你當(dāng)賣菜容易？崇文門菜市的老刀把子，上個月剛剁了人手指頭！
”一位穿長衫的老主顧突然起身，銅板往桌上一拍：“掌柜的，結(jié)賬。
”他經(jīng)過賀永強時嘆了口氣，袖口露出半截《實報》，
頭條"物價指數(shù)破百萬"的鉛字泛著冷光。暮色漫過門楣時，爭吵漸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