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母頭七那日,淮河灘涂空著她慣用的石墩。
韓信蹲舊處,指尖劃青石板搗衣痕,凹紋積雨水,像她掌心未干的淚。
竹編衣簍斜靠蘆葦,簍底沾枯黃荷葉,是她最后一次淘米時(shí)落下的。
“阿婆的木杵,該換根新的了?!?/p>
他對(duì)空河面說話,聲音被秋風(fēng)揉碎,散在泛細(xì)鱗的水面上。
衣簍飄出若有若無米香,混河水腥甜——是她搗衣時(shí)米粒掉進(jìn)河埠的味道。
編好的草筏載十二盞河燈,在暮色里漂成串。
每盞燈用荷葉托著,中央放碎陶片刻的“恩”字,火光映水面,如她鬢角苦楝花影。
韓信跪地,看河燈拐過蘆葦叢,想起她遞飯團(tuán)時(shí),荷葉露水總沾濕他袖口。
“小郎莫哭,河神會(huì)收走臟衣裳?!?/p>
他忽聞漂母聲從河底漫上來。低頭看掌心,舊疤在火光中泛淡紅,如她咳血落飯團(tuán)的印記。
衣簍被夜風(fēng)掀翻,露出簍底半片竹簡——是她抄的《禹貢·水道篇》,墨跡洇滿藍(lán)色水痕。
離開淮陰那日,他背殘劍,懷里揣漂母留的碎陶片。
路過沛縣東門,見劉邦舉劍斬白蛇,蛇血濺“秦律告示”,染“盜糧者斬”成暗紅。
人群議論,說此乃赤帝子斬白帝子,當(dāng)立為王。
“誰家小子擋道?”
夏侯嬰馬車夫揮鞭,驚醒蹲道邊看布告的韓信。車簾掀角,露半塊缺角玉玨,與他劍鞘缺口相似。
“我懂秦律。”他摸出《廢秦律省糧圖》,紙角沾陳粟碎屑,“秦軍殘幣,該熔了鑄箭頭。”
夏侯嬰目光落他腰間殘劍,劍鞘草繩纏著漂母編的穗子:“讀過《商君書·墾令》?”
“讀過?!彼肫鹌笁ι系那芈煽毯郏扒芈伞嗉Z入倉者賞’,可治糧秣積壓?!?/p>
三日后,他成沛公軍糧秣小吏,蹲糧庫刻下:“殘幣十九萬四千七百枚,可鑄箭鏃十三萬枚?!?/p>
“韓小吏算得準(zhǔn)?”典糧官曹參斜倚門框,腰間玉具劍飾刻豐沛舊紋,與他草編劍鞘形成對(duì)比。
韓信沒抬頭,指尖劃染鐵銹殘幣,幣緣缺口恰能卡住掌心舊疤:“秦軍糧船吃水三尺,卻載兩尺陳粟——在虛報(bào)噸位?!?/p>
曹參靴跟碾碎粟米:“倒是張利嘴。”扔來舊賬,竹簡邊緣發(fā)亮,“核清霉糧數(shù),錯(cuò)一筆二十鞭?!?/p>
深夜,韓信借火折子光,用漂母碎陶片當(dāng)算籌。
霉糧賬冊上,秦軍印鑒歪斜如李齊靴印。他忽想起,漂母亡故日,李齊曾在河灘冷笑。
“十九號(hào)倉少三百石粟,記蟲蛀?!彼嫾Z囤起火圖,“濕牛皮蒙頂,囤底鋪生石灰,可保三年不霉?!?/p>
霜降第三日,夏侯嬰查糧,見賬冊圖紋,玉玨在腰間輕顫:“從殘幣算出鑄箭數(shù)?”
“殘幣邊角鋒利,”他摸木箱刻痕,想起漂母咳血的手,“比尋常箭頭多破三分甲?!?/p>
夏侯嬰點(diǎn)頭,袖口浮灰落他畫的“熔幣爐”圖上,像蓋了枚無形的印。
是夜,他躺糧庫草席,聽遠(yuǎn)處巡城梆子聲。
懷里碎陶片硌肋骨,摸出漂母編的草穗,穗子河泥味混陳粟香,織成淮河水紋。
他知,河邊身影化河燈遠(yuǎn)去,掌心舊疤,正成打開新世界的鑰匙。
空衣簍仍在灘涂斜倚,再無淘米聲響起。
韓信望窗外月光,記起漂母的話:“河水帶走臟東西,帶不走人心種下的根?!?/p>
此刻,泥里的根須順?biāo)慊I、糧圖,在沛縣土地里,悄悄長出新枝椏。
殘幣在木箱發(fā)出細(xì)碎響,如漂母搗衣時(shí)木杵碰石板的韻律。
他閉上眼,掌紋里漂母的香、李齊的泥、夏侯嬰的光,漸漸熔鑄成劍——
一把從泥土拔出的劍,帶淮河水痕,刻恩與辱,等月夜劃破歷史天幕。
穗子上的河泥蹭到劍鞘缺口,與糧庫殘幣缺角,在月光下形成鏡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