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拙從回憶的恍惚中悠悠轉(zhuǎn)醒……
鹽泉水悠悠漫過鞋面,剎那間,腳底青苔與被鹽水泡軟的布鞋微微錯動,仿佛觸發(fā)了一道神秘機關(guān),往昔回憶如驚飛的群鳥,撲棱棱地填滿了五臟六腑。
恰在此時,后頸處陡然躥起一陣針刺般的感覺,他對這種危險臨近的征兆再熟悉不過。
“唐三娃!”
一聲親切招呼,如同一道劃破陰霾的閃電,猛地將唐守拙從往昔回憶的泥沼中拽了出來。
這聲川音,裹挾著花椒粒般的粗糲質(zhì)感,直直砸來,讓他后腰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守拙急忙轉(zhuǎn)身,動作帶起布衫下擺,揚起一片鹽霜,細碎鹽碴簌簌撒落在青石板上,那情景,竟與八年前偷曬鹽渣,挨了笤帚疙瘩后抖落的鹽花毫無二致。
那時的少年,天不怕地不怕,梗著脖子,挨完打也只是咧嘴一笑。
可如今,望著晨霧中那身挺括的海軍藍,他卻一陣恍惚。
秦嘯海捏著帽檐的手在空中猛地頓住,仿佛被無形絲線牽扯。晨光越過高高鹽垛,如同一柄銳利長槍,直直戳在他結(jié)了褐痂的指節(jié)上。
守拙的目光落在秦嘯海肩章暗藍的包漿下,恍惚間,他仿佛看到了十三歲時那個赤腳少年的疤 —— 當(dāng)年拔腿狂奔時,小腿肚甩掉的痂,就卡在鹽神廟房梁縫里,成為歲月深處的一個小小注腳。
“你龜兒子長板實了哈!”
秦嘯海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那笑容如春日暖陽,驅(qū)散了些許陰霾,卻也招來了缺牙處漏進的風(fēng)。
咸味兒從曬鹽架悠悠飄來,混著蘆席篾條的霉腐氣,鉆進守拙鼻腔,讓他鼻頭猛地一酸。一股從喉結(jié)滾動間泛起的土腥氣里,咸出星點銹紅,如同一把尖銳的刀,刺穿舌根,咽下去是血沫,吐出來卻似鹽粒。
此刻,他們靜靜地佇立在氤氳水霧中,宛如兩截從陳年鹵水里撈出的炸響炮,沉默里滿是故事。
嘯海攬過守拙肩頭的力道極大,幾乎要捏碎肩骨,他的氣息里,混著艦船艙底特有的鐵腥,那是大海深處的味道,神秘而充滿力量。
“好兄弟,莫躲閃!”
秦嘯海胳膊一掄搭上來,守拙只覺肩膀像是卡進了軋鹽機的齒輪,生疼。那股鐵腥味,與碼頭生銹的絞盤別無二致,還混著輪機艙悶了三年的腌臜氣,熟悉卻又陌生。
“哎喲喂,你狗日的輕點!”
守拙被秦嘯海大力攬住肩膀,疼得齜牙咧嘴,
“幾年不見,你這手勁咋還變大咯,想把我肩膀捏碎嗦!” 嘴上雖抱怨,眼里卻閃過一絲久別重逢的欣喜。
秦嘯海哈哈一笑,松開了些力氣,但胳膊依舊搭在守拙肩上:
“你娃現(xiàn)在金貴咯,捏一下就喊疼。想當(dāng)年你偷曬鹽渣,被打得吱哇亂叫都沒這么嬌氣?!?他調(diào)侃著,眼神里滿是戲謔。
“哼,那時候是那時候,現(xiàn)在能一樣嘛!” 守拙白了秦嘯海一眼,
“話說回來,你咋突然跑這兒來咯?你不是在海上嘛,咋還穿得這么板正,當(dāng)大官兒啦?” 他上下打量著秦嘯海這身挺括的海軍藍,眼神里透著好奇。
秦嘯海拍了拍身上的衣服,得意地說:“那可不,老子現(xiàn)在好歹也是個軍官咯!這次回來是有點事兒,順便來看看你。咋,不歡迎?。俊?/p>
他笑著,露出缺牙處漏風(fēng)的豁口。
“歡迎個屁!你一來就把我肩膀捏得生疼,有你這么歡迎的嘛!”
守拙佯裝生氣,可嘴角還是忍不住微微上揚,“不過說真的,你在海上這些年咋樣嘛?肯定經(jīng)歷了不少事兒吧?”
秦嘯海收起笑容,眼神變得有些深沉,“唉,在海上的日子,那可不是一句兩句能說完的。風(fēng)里來浪里去,啥危險都遇到過。就說去年在北方海洋,那冰寒得能把骨頭凍碎咯。你看我這指節(jié)上的痂,就是那時候留下的?!?/p>
他抬起手,展示著結(jié)了褐痂的指節(jié)。
“乖乖,這么嚇人!” 守拙看著秦嘯海的手,不禁咋舌,“那你咋不注意點嘛!不過聽你說這些,感覺好驚險哦?!?/p>
“沒辦法,這就是海上的生活?!?秦嘯海放下手,“但也有不少收獲,見識了好多以前沒見過的東西。你呢,這些年在這兒咋樣?”
守拙嘆了口氣,“我啊,就那樣唄。守著這鹽場,偶爾回憶回憶小時候那些事兒。剛剛還在想以前被鹽婆子扯耳朵的事兒呢,結(jié)果你就喊我了?!?/p>
“鹽婆子?” 秦嘯海皺了皺眉頭,“我記得,小時候就聽你說過這事兒,那時候還以為你是瞎編來嚇我的。咋,現(xiàn)在還能遇到那玩意兒?”
“誰知道呢?!?守拙無奈地搖搖頭,“這鹽場一直就有點邪乎,有些事兒,說不清楚。對了,你這次回來,到底有啥事兒???”
秦嘯海猶豫了一下,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說:“這事兒有點復(fù)雜,而且還和這鹽場有點關(guān)系。我也是回來之后才發(fā)現(xiàn)的,具體情況我還得再摸摸底。你在這兒待了這么久,有沒有發(fā)現(xiàn)啥奇怪的事兒?”
守拙愣了一下,“奇怪的事兒?那可多了去了。就比如說剛剛我回憶起小時候那些事兒之前,腳底踩到青苔,就好像觸發(fā)了啥機關(guān)一樣,一下子就想起好多以前的事兒。還有這霧氣,老是透著股陰寒勁兒,總感覺有啥東西在盯著似的。你說,這是不是很奇怪?”
秦嘯海眉頭緊鎖,思索著守拙的話,“聽起來確實有點邪門。看來這鹽場的事兒,比我想象的還要復(fù)雜。你最近小心點,要是再發(fā)現(xiàn)啥奇怪的事兒,第一時間告訴我。”
“曉得咯,你當(dāng)我是小孩子嗦!” 守拙不耐煩地說道,“不過你可得給我透點底,到底是啥事兒和這鹽場有關(guān)系嘛?別搞得神神秘秘的?!?/p>
秦嘯海拍了拍守拙的肩膀,“現(xiàn)在還不能確定,等我查清楚了,肯定一五一十告訴你。你就先配合我,有啥情況及時說?!?/p>
“行吧,看在你是我兄弟的份上,就信你這一回?!?守拙無奈地說,“希望你能早點搞清楚,不然這鹽場老是這么邪乎,我心里也不踏實?!?/p>
嘯海用指甲尖輕輕敲了敲戰(zhàn)友軍裝的銅扣,“鐺鐺” 聲清脆響亮,像極了撞鹽勺子的聲音。
“云陽張家的小子,張廣福,跟我們鹽幫也算老相識?!?他笑著說道,目光投向一旁的張廣福。
張廣福一抬手,掌紋里密密麻麻的線圈紋路,像極了鹽神廟香爐的青銅雕花。
他那身海軍藍緊緊箍在身上,胸肌高高鼓起,仿佛下一秒就能把軍裝接縫崩出線頭,活脫脫個大鹽堆上的絞車鐵架,結(jié)實而充滿力量。
“你好?!?/p>
守拙沾了鹽渣的手指頭剛觸碰到張廣福的軍袖,突然像摸到了井底撈起的陳年汞柱,一股寒意瞬間從指尖躥至全身。腳脖子上的藍鱗疤也跟著躥起一股酥麻之感,活似在碼頭被電鰻尾巴掃過,讓人渾身一顫。
海風(fēng)猛地掀開張廣福的領(lǐng)口,守拙眼尖,瞥見那人鎖骨下閃著金鱗般的光痕。
“這位唐家老幺,唐守拙,打小跟我爬鹽山鉆廢井……”
嘯海一邊說著,胳肢窩的咸腥氣糊了守拙半張臉。守拙的解放鞋后跟踩著片發(fā)黃的鹽晶,恍惚間,他仿佛又回到了十歲那年,那時的嘯海也這樣勾著他肩膀,一起在野天野地間闖蕩,無憂無慮。
“哎喲,你這味兒可真夠沖的!” 守拙嫌棄地推開嘯海,用手扇了扇鼻子,“能不能注意點形象,你現(xiàn)在可是軍官嘞!”
“哈哈,在你面前還講究啥形象?!?嘯海笑著撓撓頭,
“說正經(jīng)的,廣福這次跟我一起回來,是有重要任務(wù)。這事兒和咱鹽場說不定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p>
守拙看向張廣福,眼中帶著一絲警惕,“張廣福是吧,你們到底是啥任務(wù),保密不?能不能給我透個底?”
張廣福微微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唐兄弟,咱們以前確實沒打過照面,不過對鹽幫的事兒我是清楚的。至于任務(wù)嘛,現(xiàn)在還不方便透露太多,只能說這事兒關(guān)系重大,而且很可能和這鹽場的一些神秘現(xiàn)象有關(guān)?!?/p>
守拙皺了皺眉頭,“你們一個個都神神秘秘的,我在這鹽場待了這么多年,還真沒怕過啥。有啥事兒就直說,別掖著藏著。剛剛我碰你那一下,咋感覺你身上透著股子怪勁兒,還有你鎖骨下那光痕是啥?”
張廣福神色一凜,拉了拉領(lǐng)口,“唐兄弟感覺還挺敏銳。實不相瞞,這光痕也是任務(wù)的一部分,具體情況等時機成熟了,肯定會跟你講。你就先信我們一回,這段時間要是鹽場再有啥奇怪的事兒,及時跟我們說?!?/p>
“行吧行吧,我信你們?!?守拙無奈地擺擺手,“不過你們可別把我當(dāng)外人,有啥消息也得及時告訴我。我對這鹽場再熟悉不過了,說不定能幫上忙。還有,嘯海你可得給我看好了,別讓你這戰(zhàn)友再神神秘秘地嚇我?!?/p>
“放心吧,守拙?!?嘯海拍了拍守拙的肩膀,“廣福這人靠譜,我們這次回來就是想把鹽場的事兒搞清楚。你要是有啥發(fā)現(xiàn),第一時間聯(lián)系我們?!?/p>
“知道啦知道啦。” 守拙應(yīng)道,“對了,你們剛說的和鹽場有關(guān)的神秘現(xiàn)象,是指哪些?我也好有個方向留意著?!?/p>
嘯??戳丝磸垙V福,張廣福微微點頭,嘯海便說道:“就比如一些奇怪的聲響、突然出現(xiàn)的神秘圖案,還有鹽場里的東西莫名發(fā)生變化之類的。你平時多注意觀察,有情況就跟我們說?!?/p>
“嗯,我記住了?!?守拙點點頭,“希望你們這任務(wù)能早點完成,不然這鹽場老是這么怪,我心里總不踏實?!?/p>
朝陽越升越高,把鹽垛曬成了金疙瘩堆,霧氣在陽光的照耀下漸漸散去。
“這趟和唐姑回來,” 守拙喉結(jié)滾動,就在這時,村口檐角的銅鈴猝然揪心一顫,似在呼應(yīng)著什么,“主要為了送我媽老漢回家?!?/p>
“我聽我老漢說起過,” 嘯海的喉結(jié)像吞了井鹽的蟾蜍般上下鼓跳,神情也變得有些凝重。二十歲的他,眼前忽地閃出十歲小守拙鹽泉溺水被撈上來時的模樣:鹽殼把少年裹成發(fā)絲大的人形鹽堆,耳垂上的蜈蚣疤正沁出藍血,那畫面,如同烙印般刻在他心底。
“你老漢臨出門說過…” 嘯海對著廣福,搓著褲腰的海軍制式皮帶,不銹鋼扣上的海獸紋被汗?jié)n泡得發(fā)灰,
“你要尋的故人,可以問問唐姑,唐家人要比我老漢知道的多?!?/p>
“她在……” 嘯海的舌尖突然沒了知覺,這幾個字像剛從臘肉上切下來的鹽霜片,干澀難咽。
他指頭點出去的方向,立著棵鬼柳樹,枝頭那些腌壞了的鹽包正淌著黑水,把晨光都染成了醬缸底的腌菜湯色,透著股說不出的詭異。
“就那,臨河第三座吊腳樓?!?/p>
守拙后槽牙的銀汞補牙突然銳痛起來,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揪住。肺葉深處的鹽蛇像是嗅到了什么危險的氣息,隔著兩層棉衫,都能看見脊椎處隆起的蛇形輪廓,似乎隨時都會破體而出。
話音未落,村口的陶甕陣 “咣當(dāng)” 一聲炸響,那聲音震耳欲聾,仿若平地驚雷。三個漢子驚兔般齊扭頭,正看到麻臉婆子踹翻了鹵水盆。
陶片橫飛如蝗,最尖的那片堪堪擦著張廣福的下頜掠過,在軍裝肩章上豁出道油綠口子 —— 那顏色,分明是那年瀅死在鹽井里,那異鄉(xiāng)人手指上戴著的老綠墜色。
某種古奧的藍光在陶甕陣里次第綻開,仿若來自遠古的神秘召喚。
嘯海左眼突如針扎,抬手揉眼時驚見滿指藍鱗片屑 —— 那些碎瓷上映出的分明是顱骨刻的符咒,比老秦頭當(dāng)寶貝藏的六四年礦難示意圖還邪門,讓人脊背發(fā)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