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拖著傷腿在尸堆里翻找藥材,指尖觸到一片尚有余溫的銀甲。那是個胸口中箭的年輕將領(lǐng),
銀甲破碎,胸口微微起伏。我認得他。三日前,他率軍踏平了沈家最后的據(jù)點。他睜開眼,
血紅的眼眸直勾勾盯著我,啞聲道:“沈家的人?你竟救我?
”0沈府門前的石獅被火舌舔舐得發(fā)紅時,我的指甲狠狠摳進了掌心?!感〗憧熳?!
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小翠拽著我往后門拖,她袖口沾著奶娘吐的血?!缸婺高€在祠堂!」
我掙開她往回沖,卻被熱浪逼退三步。橫梁砸落的巨響中,我清楚地聽見二叔的慘叫。
那聲音像鈍刀,將我的五臟六腑都絞成了血泥。馬蹄聲碾碎長街青石。
鐵甲碰撞的聲響比喪鐘更刺耳?!甘浅臆?!」小翠突然將我撲倒在假山后。
她的身子抖得厲害,溫熱的淚滴在我頸間,「他們......他們在補刀......」
我透過石縫看見穿玄甲的士兵挨個翻檢尸首。雪亮的刀尖捅進每個尚有溫度的軀體。
為首的青年將領(lǐng)摘下面甲,月光照亮他眉間一道疤?!敢酪黄鹚溃 ?/p>
我反手攥住小翠的手腕,摸到她袖中藏著的剪子。倉皇奔逃中,我們跌下山崖,
追兵的箭矢擦著發(fā)髻掠過。暗河的水比想象中更冷,像無數(shù)根鋼針往骨髓里扎。
小翠的驚呼被浪頭打散,我拼命抓住她浮浮沉沉的衣帶,直到后背撞上河灘的碎石。
「咳咳......」小翠趴在我耳邊咳水,「你的腿......」多日逃亡過程中,
我和小翠都受了大大小小的傷。1我拖著傷腿在尸堆里翻找藥材時,
月光照出河灘上半截銀甲。「還有活口?」我皺眉,撥開幾具疊壓的尸身。
指尖忽然觸到一片尚有余溫的銀甲。血從指縫間滲出來,黏膩的,帶著鐵銹味。
年輕將領(lǐng)仰面陷在淤泥里,胸口的箭傷已經(jīng)泡得發(fā)白。銀甲破碎,胸口微微起伏,
唇邊凝著半干的血痕。楚云逸!我認得這張臉。三日前,就是他率軍踏平了沈家最后的據(jù)點。
簪子從袖中滑入掌心,尖端還沾著方才替?zhèn)〖龝r留下的血。我盯著他咽喉處跳動的脈搏,
手腕微微發(fā)顫?!干蚣业难獋袢毡阌赡銇韮?!」簪尖將將刺破他皮膚的剎那,
「唔......」那人猛地睜眼。染血的手指如鐵鉗般扣住我的手腕。劇痛襲來,
袖口被扯開半截,露出腕間沈家祖?zhèn)鞯难蛑耔C。劍鋒隨即抵住我的喉頭,
速度快得不像重傷之人。月光沿著劍刃爬到他眼底,照出一片殺意的寒涼。
「誰派你......」他的質(zhì)問被咳血打斷,劍尖卻紋絲不動。
我下意識舉起血淋淋的雙手。楚云逸的瞳孔驟然收縮。目光從我染血的指尖移到腕間玉鐲,
又落回我臉上。劍鋒忽然顫了顫,在咽喉劃出細小的血痕?!改闶?.....」
他聲音嘶啞,每個字都像是從肺里擠出來的,卻帶著令人心驚的篤定?!阜攀郑 ?/p>
我咬牙去掰他的手指,卻摸到他掌心一道陳年舊疤。月牙狀的,
與父親臨終前塞給我的密信中描述的一模一樣。山崖上突然傳來號角聲。
楚云逸的眼神瞬間清明,收劍的力道將我拽得一個踉蹌。他沾血的手指劃過我玉鐲內(nèi)側(cè),
摸到那個只有沈家血脈才知道的暗扣。
「往北......三里......有座廢窯......」他塞給我一塊染血的令牌,
聲音輕得像嘆息。遠處忽然傳來追兵的呼喝聲,火把的光亮在暮色中忽明忽暗。
楚云逸突然暴起,將我和小翠推進蘆葦叢。他拖著傷腿主動走向搜捕的士兵,
玄色大氅在風里獵獵作響。像極了沈府祠堂那面被燒剩半幅的家旗。愣神的功夫,
追兵已至百步之內(nèi)。楚云逸突然咳出一口黑血,身子歪倒在地。
「要么補我一刀......要么......帶我走......」
長劍跌落的聲響淹沒在夜風里。我拖著他往亂葬崗深處挪時,他腰間的玉佩突然滑出衣擺。
龍紋環(huán)繞的「御賜」二字在月光下格外刺眼。那是先帝賜給沈家的信物,
.你方才......想殺我的樣子......像極了......你祖父......」
那人忽然低笑,熱氣拂過我耳畔。我腳步驟停??葜嗔崖晱纳砗蟊平?/p>
追兵的火把幾乎要燎到我的后頸。楚云逸的手指突然覆上我握簪的手,
帶著我朝自己心口刺去?!脯F(xiàn)在補刀......還來得及......」
簪尖刺破銀甲的瞬間,遠處突然傳來號角聲。追兵的火把齊齊轉(zhuǎn)向,
有人高喊:「是楚家軍的狼煙!」我趁亂將他拖進廢棄的烽燧臺時,袖口已被他的血浸透。
撕開殘甲才看見,他肋下竟有一道貫穿傷,邊緣泛著詭異的青黑色?!钙呷諝?.....」
我盯著傷口喃喃自語?!改愎?.....認得出......」
楚云逸突然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干蛎麂?.....」
他竟知道我的名字!夜風吹散烽燧臺內(nèi)的血腥氣,我望著他腰間晃動的龍紋玉佩,
忽然想起父親臨終時塞給我的那封血書。
「若見月牙疤......持玉佩者......可托性命......」
2楚云逸的高熱持續(xù)了三天三夜。我擰干帕子敷在他額上,指尖觸到滾燙的皮膚時,
聽見他唇間漏出幾個破碎的音節(jié):「沈家......不是......」帕子掉進藥碗,
濺起的苦汁在袖口洇開一片暗痕?!咐顚④?!」我猛地掀開帳簾,
險些撞上守在門外的魁梧身影。那絡(luò)腮胡將領(lǐng)警惕地按住刀柄:「小娘子何事?」
「傷者高熱不退,需白蘞、青黛各三錢。」我故意將聲音壓得綿軟,「民女略通醫(yī)術(shù),
愿隨軍效勞?!估顚④姷哪抗庠谖胰狙娜柜丈洗蛄藗€轉(zhuǎn):「姑娘可知這是誰的軍營?」
「楚將軍救民女于亂軍之中......民女只想報恩?!刮业皖^露出頸后擦傷,
那是昨夜拖著楚云逸逃命時磨破的。帳內(nèi)突然傳來瓷器碎裂聲。我們沖進去時,
楚云逸正攥著半塊染血的瓷片,地上藥汁漫成詭異的紫黑色。他眼神渙散,
卻準確地將瓷片尖頭對準我咽喉:「說......誰派你......」「將軍!
這是救您的醫(yī)女!」李將軍急忙按住他手腕。瓷片當啷落地。楚云逸的指尖劃過我腕間玉鐲,
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指縫間溢出的血沫里竟夾著細小的冰晶。這是「七日殤」
發(fā)作到第三日的癥狀。子時三刻,藥棚里的蟬鳴吵得人心煩。我盯著砂鍋里翻滾的藥湯,
忽然發(fā)現(xiàn)浮沫泛著不正常的靛藍色。舀起一勺細看,湯底沉著幾粒極小的墨綠結(jié)晶。
「雪上一枝蒿......」指甲掐進掌心。這種慢性毒摻在治傷藥里,
三日便可令人瘋癲致死。當年父親......陰影里突然傳來潑水聲。透過藥棚縫隙,
我看見楚云逸的親衛(wèi)將我剛煎好的藥盡數(shù)潑進草叢。那士兵左右張望后,
從懷中掏出個小瓷瓶,往空碗里倒了琥珀色的液體?!笇④娫撚盟幜恕!?/p>
我攥著毒藥材的手不住發(fā)抖。若楚云逸真是沈家冤案的知情人,
此刻正有無數(shù)雙手要將他推入黃泉。包括我袖中這包見血封喉的斷腸散。晨光刺破帳頂時,
楚云逸竟醒了。他靠坐在軍榻上聽李將軍匯報,蒼白面容看不出半點昨夜瀕死的模樣。
當李將軍提到「收留醫(yī)女」時,他突然抬眼望來。目光銳利得像能剖開皮囊直刺魂魄。
「即日起編入軍醫(yī)營?!顾曇羯硢〉孟裆凹埬ミ^鐵器,卻字字清晰。
「專司......本將湯藥?!箮?nèi)眾將嘩然。李將軍追出帳外時,我正假裝整理藥箱。
來他們壓低的交談:「......查她經(jīng)手的每味藥材......特別是......」
后半句被戰(zhàn)馬嘶鳴吞沒。第三日深夜,巡營的梆子剛過三響。我掀開醫(yī)帳簾子就僵在原地。
草席上并排躺著七個士兵。每人嘴角都凝著帶冰晶的血沫。
最年輕的那個手里還攥著半塊咬剩的胡餅?!竾I......」少年突然弓起身子,
吐出的黑血里裹著細碎的餅渣。我掰開他口腔時,看見舌根處密布的紫斑。和祖父暴斃那晚,
廚娘從泔水桶里撈出的死雀一模一樣!藥杵當啷砸在地上。帳外突然傳來鎧甲碰撞聲,
楚云逸的身影逆著火光堵在門口。他目光掃過滿地嘔血士兵,最后落在我顫抖的指尖上。
「沈姑娘,現(xiàn)在可以告訴本將......」他劍鞘挑起我下頜,
語氣溫柔得像在討論明日天氣?!改憔烤乖谡沂裁??」3刀刃劃開潰爛皮肉的瞬間,
膿血濺上了我的睫毛?!赴醋∷ 刮宜浪缐鹤∈勘榇さ挠彝取cy刀刮過森森白骨時,
突然碰到個硬物。半片羊皮紙從腐肉里剔出來,邊緣還沾著墨跡。
「...趙...令...楚...」帳外傳來腳步聲,我急忙將染血的紙片塞進袖袋。
轉(zhuǎn)身,撞上李將軍探究的目光。他手里藥碗騰起的熱氣里,飄著雪上一枝蒿特有的苦腥味。
「將軍命你子時去主帳換藥。」月光爬上旗桿時,我摸到了楚云逸的營帳后側(cè)。
指尖剛碰到帳布,就聽見里面?zhèn)鱽砑垙埰春系妮p響。
「...證據(jù)確鑿...沈家謀逆...」帳內(nèi)燈火將楚云逸的側(cè)影投在帳布上。
他手中拼合的,赫然是另半片帶血羊皮。我踢翻水桶的動靜驚動了他。劍鋒抵住喉嚨時,
我看見他案上鋪著的完整密信—趙相親筆,加蓋兵部印鑒,命楚家「處置」沈氏滿門的手令。
他劍尖挑起我腰間偷藏的毒藥包,「沈明漪,這次又準備怎么殺我?」
帳外突然傳來箭矢破空聲。楚云逸旋身將我撲倒的剎那,一支弩箭深深扎進他的左肩。
血腥味漫開的瞬間,我嘗到熟悉的苦澀。箭上淬的竟是「七日殤」?!竸e動!」
我撕開他衣領(lǐng),俯身吸出毒血。黑血吐進銅盆時,楚云逸突然扣住我后頸。他指尖冰涼,
聲音卻燙得嚇人:「你可知...這毒...無解...」「沈家祖墳...」
我咬破舌尖才咽下后半句。解毒方子藏在祖父棺槨夾層。這話要是出口,
等于承認自己就是沈家孤女。他肩頭滲出的血漸漸變成紫黑色?!改弥??!?/p>
楚云逸突然將個冰涼物件塞進我手心。是那枚龍紋玉佩。
「明日...找李將軍...要馬...」帳外火把突然大亮?!赋④娨箷廊耍?/p>
好雅興啊?!冠w相心腹的聲音近在咫尺:「相爺請您過府一敘...」
楚云逸的劍鞘突然壓住我后背,將我死死按在榻下陰影里。他起身時,一滴黑血落在我唇上。
「容本將...更衣...」鎧甲落地聲里,我摸到榻角暗格。里面靜靜躺著本染血的軍報,
末尾朱批刺得眼睛生疼:「沈氏余孽...殺無赦...」落款是趙相的私印。
4暴雨沖刷著沈家祖墳的殘碑時,楚云逸的毒已經(jīng)蔓延到心脈。「左三右四,叩碑九響。」
我拽著他冰涼的手按在祖父碑座青苔上。自己卻被反剪雙手抵在潮濕的碑面?!溉舾宜;樱?/p>
便讓你親眼看著......沈家最后一塊碑......碎成齏粉?!顾笆讬M在我頸間,
喘息聲里帶著血腥味。青石移開的剎那,腐土氣息混著藥香撲面而來。
泛黃的《沈氏醫(yī)典》靜靜躺在暗格里。封皮上還沾著那年抄家時祖父噴濺的血。
「七日殤解藥在末卷......」我話音未落,楚云逸突然劇烈咳嗽起來,黑血濺上書頁。
驚雷劈開夜幕時,我們蜷在破敗的享堂里共披一件蓑衣?;鸸庥沉了`寫藥方的手腕,
月牙狀舊疤在血管上方微微凸起。那是沈家暗衛(wèi)接令時烙下的印記?!甘昵芭D月初七?!?/p>
他突然開口,筆尖在紙上洇出墨團。
「沈老將軍從雪地里扒出個快凍死的小乞丐......」
暴雨砸在瓦礫上的聲音忽然變得很遠。我記得那天。祖父帶回個遍體鱗傷的少年。
他蜷在馬廄草堆里發(fā)抖的模樣,像極了被拔光羽毛的雛鷹。
「那小乞丐后來成了楚家養(yǎng)子......」楚云逸突然撕開衣襟,心口處一片猙獰的箭疤。
與祖父當年中的冷箭分毫不差。
「為查沈家冤案......我親手將楚家送進詔獄......」遠處傳來犬吠聲。
火把長龍轉(zhuǎn)眼圍住享堂。趙相的心腹王統(tǒng)領(lǐng)踢開破門時,我正將醫(yī)典殘頁塞入楚云逸的暗袋。
王統(tǒng)領(lǐng)的刀尖劃過我臉頰,「楚將軍深夜祭拜反賊?莫非通敵......」
楚云逸突然攬住我的腰吻下來。這個帶著血腥味的吻太過突然,我下意識咬破他舌尖。
卻聽見他在唇齒間漏出幾個氣音:「......跳河......」
他抬頭時唇角還沾著我的口脂,右手卻悄悄按上了劍柄。
「末將來祭拜岳祖父......有何不可?」王統(tǒng)領(lǐng)的獰笑凝固在臉上。
楚云逸的劍鋒已斬斷堂內(nèi)所有火把。黑暗降臨的瞬間,他抱著我撞破窗欞,
墜入后方湍急的暗河。冰冷的河水淹沒頭頂時,我聽見岸上傳來王統(tǒng)領(lǐng)氣急敗壞的吼叫。
「放箭!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湍流將我們沖進地下溶洞。
楚云逸用腰帶把我綁在浮木上,自己卻因毒性發(fā)作漸漸下沉。
「藥方......交給你了......」他最后塞給我的竟是個油紙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