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山霧起江南有座云霧繚繞的青山,名曰浮玉山。山腰間錯落著百畝茶園,
逢著清明前后,新茶吐翠,便見著三三兩兩的采茶女挎著竹簍穿行其間,
素色襦裙拂過沾著晨露的茶枝,驚起幾瓣雪白的茶花。阿茶便是這茶園里最利落的姑娘,
剛滿及笄之年,卻已跟著父親炒了五年茶。她鬢角別著朵半開的茶花,
竹簍在腰間晃出細碎的響聲,指尖翻飛間已采下數(shù)片雀舌般的嫩芽。
忽聽得山徑傳來窸窣響動,抬頭只見個白發(fā)老翁拄著根枯枝,正對著一叢老茶樹直犯迷糊。
“老人家可是迷了路?”阿茶放下竹簍,用袖口擦了擦手。老翁穿著件補丁摞補丁的青衫,
腰間懸著個葫蘆,鞋面沾滿泥星子,倒像是從山那頭的獵戶村來的。老翁聞聲抬頭,
渾濁的眼睛里竟閃過一絲清亮:“小娘子,可知這浮玉山的茶田,可是歸張老四家管?
”阿茶抿嘴一笑:“張老四是我爹,您找他有事?”老翁撫掌笑道:“總算尋著了!
老朽云游至此,聽聞張家的茶能‘一嗅解春乏,二啜忘塵憂’,特來討杯茶喝。
”說著從袖中摸出個缺角的青瓷盞,盞底刻著朵歪歪扭扭的蓮花。阿茶見他模樣雖潦倒,
言語間卻有幾分風(fēng)雅,便拎起竹簍道:“家父此刻在山下茶寮炒茶,您隨我去歇腳,
正好喝杯新制的明前茶。”老翁點頭,跟著她穿過茶園時,
忽然駐足望著層層疊疊的茶樹:“小娘子可知,這茶樹生在爛石沃土間,吸云霧之精,
承雨露之潤,最是通了天地靈氣?!卑⒉杌仡^笑道:“老人家倒像是懂茶的。
我們炒茶人講究‘三分天工,七分人力’,再好的茶青,也得靠雙手揉捻出滋味。
”說話間已到茶寮,茅草屋頂飄著裊裊青煙,土灶上的鐵鍋正泛著熱氣。阿爹系著粗布圍裙,
手持木柄翻炒著鍋里的茶青,見女兒帶了客人來,忙擦手道:“貴客臨門,怠慢了。
”老翁擺手道:“莫要多禮,老朽最愛看炒茶的火候。”說著便湊到灶前,
目光落在阿爹翻動的手上。鐵鍋溫度極高,阿爹的手掌卻只隔著層薄布,動作如行云流水,
茶青在鍋中發(fā)出細碎的“滋滋”聲,漸漸透出清冽的香氣。
阿茶悄悄扯了扯老翁的袖子:“我爹炒茶時手不沾鍋,是練了十年的功夫。
”老翁忽然從懷中掏出個小紙包:“炒茶時若加幾片柑橘皮,香氣更能入里。
”阿爹聞言一愣,接過紙包聞了聞,眼中泛起驚喜:“倒是個妙法!往年只道加松針,
卻不知柑橘皮更添清潤。”老翁呵呵笑道:“老朽云游四方,學(xué)了些旁門左道,見笑了。
”第二章 竹羅篩雪晌午時分,阿茶在檐下支起竹制的茶羅。這茶羅是用細竹絲編織而成,
網(wǎng)眼極細,專為篩茶末所用。她將清晨采的茶青蒸過之后,已晾成半干,
此刻正用茶碾子細細碾碎。老翁坐在石凳上,饒有興致地看著她的動作。
“這茶碾子是桑木所制?”老翁伸手輕敲碾輪,木質(zhì)紋理間還留著淡淡的茶香。
阿茶點頭:“去年冬日砍的桑木,陰干了三個月才好用。碾碎的茶末要過三遍羅,
才能去掉粗梗?!闭f著便將碾好的茶末倒入茶羅,雙手握住羅柄,前后輕輕搖動。
細雪般的茶末簌簌落下,留在羅網(wǎng)上的粗梗則被她小心地撿出。
老翁忽然伸手按住羅網(wǎng):“小娘子可知,這篩茶的手法,暗合天地陰陽之道?前推后搖,
如日月交替;細篩粗留,似清濁自分。”阿茶抬頭,見他眼中不再渾濁,
倒像是映著滿山的茶光?!袄先思艺f笑了,不過是個苦力活計?!卑⒉杩s回手,
耳尖卻微微發(fā)燙。老翁道:“你看這茶羅,雖能篩茶,卻漏了茶香。若將這鮫綃紗襯在羅底,
既能濾渣,又能鎖香。”阿茶接過鮫綃紗,觸感柔滑如月光,果然是難得的寶物。
她忽然想起,方才在茶園里,老翁經(jīng)過的茶枝上,露珠竟凝成了小小的彩虹,
當(dāng)時只道是眼花,此刻看來,這老翁怕是有些來歷?!袄先思揖烤故呛稳??”她輕聲問道。
老翁忽然變回邋遢模樣,撓頭笑道:“不過是個愛茶的老叟,小娘子莫要多疑?!闭f著,
阿爹端著陶壺走來:“嘗嘗新炒的茶?!辈铚谷肴苯堑那啻杀K,竟泛起七道彩光,
在陽光下流轉(zhuǎn)不息。老翁舉杯輕啜,閉目長嘆:“好茶!這茶湯里竟有山川靈氣,
小娘子一家,怕是與茶仙有緣?!钡谌?夜火烹泉入了夏,茶園里來了場蟲害。
原本油綠的茶葉上爬滿了白蛾,阿爹急得整夜睡不著,帶著莊客們打蟲藥,卻收效甚微。
阿茶看著日漸枯萎的茶樹,心中難過,忽然想起那日的老翁,便趁著月色,
抱著茶羅往山上尋去。在山頂?shù)钠茝R前,她終于見到老翁。此時的他正坐在門檻上,
對著滿天星斗獨飲,身邊堆著十幾個空酒葫蘆?!袄先思?,茶園遭了蟲災(zāi),求您想想辦法。
”阿茶跪地求助。老翁卻笑道:“小娘子可知,萬物相生相克,白蛾雖兇,卻怕茶香。
你用陳年茶餅煮水,潑在茶樹上,蟲自退去。”阿茶依言而行,果然第二日白蛾便銷聲匿跡。
她再去破廟時,卻見老翁躺在草席上,身上蓋著件破舊的道袍,
道袍上繡著的云紋竟在輕輕飄動。“原來您是仙人?”阿茶驚訝地低語。老翁睜開眼,
眼中已是一片清明:“老朽本是天庭司掌草木的青帝座下茶仙,因貪飲人間茶湯,
被貶下凡間?!睆哪且院螅⒉璩Hテ茝R找老翁學(xué)茶。他教她辨別水的老嫩:“山水上,
江水中,井水下。浮玉山的山泉,要取石縫間滲出的,方得甘冽。
”又教她煮茶的火候:“一沸如魚目,二沸如涌泉,三沸如奔雷。”阿茶發(fā)現(xiàn),
這老翁說起茶來,竟比天上的星辰還要璀璨。第四章 羅網(wǎng)情深秋分時節(jié),
老翁帶著阿茶去深山尋古茶樹。兩人在懸崖邊發(fā)現(xiàn)一株合抱粗的老茶樹,
枝葉間結(jié)著晶瑩的茶果。老翁正要伸手采摘,忽然山風(fēng)大作,阿茶腳下一滑,
竟向懸崖下墜去。千鈞一發(fā)之際,老翁化作一道青光,將她穩(wěn)穩(wěn)接住。“沒事吧?
”老翁的聲音帶著顫抖,鬢角竟添了幾根白發(fā)。阿茶看著他眼中的關(guān)切,
忽然明白自己的心意。她低頭看著手中的茶羅,輕聲道:“那日在茶寮,您用鮫綃紗襯羅底,
便知您不是凡人??晌覅s盼著,您能永遠做那個愛茶的老翁?!崩衔虈@息一聲:“傻丫頭,
我被貶下凡,本就不該與凡人親近。待你學(xué)會全套茶道,我便該回天庭了。
”阿茶搖頭:“茶羅能篩去粗梗,卻篩不去真心。您看這茶湯,茶葉浮沉,終會相溶。
”說著便取來山泉,當(dāng)場煮起茶來。水一沸時,她加了少許細鹽;二沸時,舀出一瓢水,
用茶勺在沸水中畫出太極圖案;三沸時,將舀出的水倒回,只見茶湯表面泛起層層茶沫,
如積雪覆春山。“這是您教我的‘育華’之法。”阿茶將茶盞遞過去,“茶湯有了華,
才算是活了。就像我遇見你,才知道茶里有這么多乾坤?!崩衔探舆^茶盞,
忽然看見茶湯中倒映出自己的真身:青衫玉帶,腰間懸著的不是酒葫蘆,而是個翡翠茶羅。
原來,他因在人間傳授茶道,功德圓滿,天庭已赦免他的罪過,召他回位。“阿茶,
我該走了?!彼穆曇衾餄M是不舍,“這翡翠茶羅送你,以后若想我,便用它篩茶,
我自會在茶湯中與你相見?!蹦克屠衔袒髑喙膺h去,阿茶回到茶園,
將翡翠茶羅供在茶寮中。每當(dāng)她篩茶時,羅底便會浮現(xiàn)出淡淡的云紋,
茶湯里也常能看見老翁的笑臉。第五章 青鸞銜箋春日的浮玉山在晨霧中蘇醒,
阿茶站在茶寮前,指尖輕輕摩挲著翡翠茶羅上的云紋。自三年前那場重逢后,每日卯時初刻,
她總會在這里等一個人——那個明明能騰云駕霧,
卻偏要踩著露水、鞋角沾著草屑從山徑走來的老神仙?!鞍⒉枘镒?,
今日又在等那位邋遢先生?”隔壁王婆挎著竹籃經(jīng)過,眼角笑出細密的皺紋,
“昨夜我家虎娃瞧見他蹲在老槐樹下,對著月亮往葫蘆里倒茶水,莫不是個得道的?
”阿茶臉頰微熱,正要答話,忽聞山風(fēng)送來細碎的腳步聲。轉(zhuǎn)角處,
青衫老者正對著一株山茶發(fā)呆,腰間的缺角瓷盞隨著步伐輕晃,發(fā)出清越的叮當(dāng)聲。
三年時光,他竟半點未變,鬢角的白發(fā)依舊零星,眼底的清亮卻比從前更盛?!霸谙胧裁??
”阿茶迎上去,遞過一方干凈的葛布帕子。老者接過帕子擦手,
指尖不經(jīng)意掠過她腕間的翡翠茶羅墜飾:“方才路過望仙崖,
見云霧在茶枝上凝成‘壽’字紋,倒像是天上那幫老家伙在打暗號?!痹捯粑绰?,
天際忽然傳來鸞鳥鳴囀。一朵青鸞形狀的云團自云端俯沖,
化作金箔般的信箋落在茶寮石桌上。阿茶認得這是三年前見過的“傳訊青鸞”,心下一驚,
卻見老者神色自若地展開信箋,忽而輕笑出聲:“玉帝老兒倒會算計,
著我掌管人間‘茶仙府’,許我在凡界設(shè)道場,卻要收三個弟子帶回天庭。
”“那你……”阿茶攥緊茶羅邊緣,喉間有些發(fā)緊。三年來,她最怕聽見“天庭”二字,
最怕這好不容易續(xù)上的緣分,又要被仙規(guī)天條剪斷。老者卻忽然伸手,
用指節(jié)輕敲她額頭:“小癡兒,茶仙府自然要開在浮玉山,
難不成你想讓我去天庭喝那些寡淡的玉露?”第六章 茶寮夜話是夜,
茶寮內(nèi)的松油燈將兩人身影映在竹籬上。老者褪去青衫,露出里層繡著茶枝紋的月白中衣,
正用茶針細細挑著陶爐里的炭。阿茶望著他指尖流轉(zhuǎn)的微光——那是仙力在控火,
與凡人炒茶時的火候截然不同,卻同樣藏著說不出的溫柔。“當(dāng)年被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