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茶館我是王婆,就在剛剛,陽谷縣武都頭的鋼刀,從我的脖子上砍過,我的頭骨碌碌的,
滾到我的身體前面。我的身體可能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我的腳因為沒有頭的指揮,
顯然不知道是應(yīng)該向前邁步跑出去,還是應(yīng)該向后先躲開砍過來的刀,最后,
它只能一只腳向前跑,一條腿向后退,自己把自己絆倒了。而我的手也跟我的腳一樣,
失去了頭的指揮,也分不清前后了,在腳把自己絆倒以后,也是胡亂揮舞著,隨著身體一起,
重重的倒在地上,從脖子里噴出來的血,又噴到我的臉上,倒把我的眼睛都糊住了。
我的眼睛里,看到的都是一片血色,從我茶館里跑出去的人,都慌不擇路,
很多人直接從我的身體上踏過去,我想喊,但是喊不出來,反正也感覺不到什么痛了,
他們要踩,就隨便他們?nèi)ゲ劝?,可能很多人早就想踩我了?;靵y中,
也不知誰的腳又踢到了我的頭,他滑倒了一下,食指和中指一下子插到了我張大的嘴里,
而大拇指正好按住了我的左眼。他倒下的時候,正好和我面對面,
他驚慌的眼睛正好和我失去血色,死魚一般蒼白的眼睛對視了一眼。他顯然嚇壞了,
腳在地上使勁的蹬我的身體,卻因為地上有血,很滑,蹬了好幾下也沒有爬起來。
倒一下蹬在我的肩膀上,把我的身體蹬的轉(zhuǎn)了個身,終于踩著我的乳房,把自己爬起來了。
他站起來的時候,手指挖到了我的喉嚨,使我張開的嘴巴終于合攏起來了。
他跑出我的茶館的時候,終于發(fā)現(xiàn)了手上還拿著我的頭,他發(fā)瘋似的用力一甩,
終于把手指從我的口里扯出來了。我的頭在空中飛舞起來,
而我也終于可以呼出最后一口氣了。我的頭從陽谷縣最繁華的十字大街飛過,
飛過了武大家的臨街的鋪子,飛過了潘小娘子曾經(jīng)推開的二樓窗子。今日,
那窗子上頂著的棍子,倒是好好的不曾移動分毫,不知那日,
怎么就不偏不倚的打中了西門大官人的頭。從打開的窗子望過去,
潘小娘子也是頭和身子分開的倒在地上,不過她的頭望著天,不知她是不是還能想些什么?
她那具饞人的身體,此時靜靜的躺在地上,倒是比我幸運,沒有人在上面踩來踩去。
她這具凹凸有致的身體,和我年輕的時候真的好像啊,我年輕的時候,也是如她這般美麗的。
想到年輕時候,我仿佛看到了年輕時候的鄭則仕,他提著自己的頭,遠(yuǎn)遠(yuǎn)的向我走來,
那提在手里的頭好像獰笑著對我說,“你終于來了嗎?
”從西門大官人要我去尋潘小娘子的那天起,我好幾次夢見鄭則仕,我就知道我的頭,
總有一天會離開我的身體。眼前一黑,我的頭終于不在天空中飛舞了,重重的落在地上,
騰起一陣灰塵。也許,五十年前,這顆頭就應(yīng)該被砍下來,落在灰塵里。
二 劉半城我是王婆,但我并不姓王,我的名字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用過了,
遙遠(yuǎn)得我自己都快忘記了,我爹是陽谷縣的劉半城,那我應(yīng)該是姓劉吧,
我記得我爹還給我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是叫劉允兒嗎?應(yīng)該是的。
我家曾經(jīng)是陽谷縣最有錢的人家,陽谷縣一半的田,一半的鋪子都是我家的,
所以他們都見我爹劉半城,我爹的真名叫什么,反而沒有人知道了,也許他自己都忘記了。
我爹只有我一個女兒,我是真正的千金大小姐,但我從小膽子就很大,
所以這座陽谷縣的孩子頭,反而是我這個千金大小姐。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
說起汴京以南三百里的陽谷縣,沒人不知道劉半城的家的千金大小姐劉允兒,剛過總角之年,
就把整個縣城攪得雞飛狗跳。這天還才剛大亮,我便踩著繡鞋跨過青石板,
發(fā)間的珊瑚珠墜子在晨霧里晃成一團(tuán)紅影。今日要辦的大事,
是教訓(xùn)東巷豆腐西施家那只見人就吠的黃狗?!岸冀o本姑娘聽著。
”我站在站在城隍廟前的石獅子上,玉簪子挑著半塊沒吃完的糖糕,“誰能引開阿黃,
本姑娘賞十顆松子糖。”樹下蹲坐著的七八個孩童瞬間眼睛發(fā)亮,
最皮的阿牛擼起袖子就往巷口跑,卻被我喝?。骸按啦?!要用智取。
”我晃了晃手里的油紙包,里頭是特意讓廚房做的加了桂花蜜的肉脯。辰時初,
豆腐坊飄出豆香。我?guī)е鴩D啰們躲在柴垛后,看阿牛舉著肉脯在籬笆外蹦跶。黃狗果然中計,
竄出來的瞬間,我朝身后使眼色,扎羊角辮的妞妞立刻把裝著蝴蝶的紗袋往狗頭上套。
那畜生驚得原地轉(zhuǎn)圈,撞翻了曬豆瓣醬的竹匾,惹得豆腐西施舉著木勺追出來。
我趁機帶著眾人沖進(jìn)院子,從雞窩里掏出三個溫?zé)岬碾u蛋,又摘了兩把剛開花的扁豆藤,
才算大功告成。巳時三刻,我們圍坐在城墻根分贓。我咬著松子糖,
看阿牛把雞蛋塞進(jìn)樹洞藏好,忽然瞥見護(hù)城河對岸的桃林。粉白花瓣落在水面上,
像撒了把碎銀子?!懊魅杖ネ堤摇!蔽野烟羌埻⑴牙镆蝗氨竟媚镆糇畲蟮哪莻€,
掛在秋千上吃?!焙⑼瘋冝Z然應(yīng)諾,驚飛了檐角幾只麻雀。下午的陽光正暖,
我躺在草垛上打盹,發(fā)間不知何時沾了片柳絮。遠(yuǎn)處傳來更夫敲鑼的聲響,
混著米行伙計卸貨的號子。我翻了個身,腰間的銀鈴鐺叮當(dāng)作響,這縣城的春天啊,
總比別處長上三分。很慢的日子,其實也在不斷的飛逝。小伙伴們眼看著都長大,
妞妞成了個大女孩,整日被她母親關(guān)在閣樓上不許出來。而幾個男孩子,
則被他們的父親送進(jìn)學(xué)堂,整日讀書,讀不好還要打手心,更是見不到人。至于很窮的阿牛,
更是被他爹打發(fā)到運米的船上,做了船工的學(xué)徒,整天都在運河上奔忙。我的父親也很忙,
不是去汴京進(jìn)貨,就是和縣里的老爺們喝酒,整日見不到人。母親也要把我關(guān)到閣樓上,
但我會爬樹,母親不注意的時候,我就順著柱子爬下來,一個人在縣城閑逛,
總是被母親帶著人尋到,用竹板子抽打。母親最擔(dān)心的是沒人敢娶我,
總想催著父親把我嫁出去,而父親總是說不急,過兩年他就回來了。我知道父親說的他是誰,
那是他曾經(jīng)一起讀書最好的朋友鄭大官人。他們倆一年娶妻,又差不多同時有了孩子,
一時高興,便約定若都是男孩,就結(jié)為兄弟。若是一男一女,則指腹為婚,結(jié)為夫妻。
結(jié)果生下來,真的是一男一女,兩人便高興的締結(jié)了婚約。父親沒有考上,回家繼承家業(yè),
當(dāng)了一個商人。但鄭大官人考上了進(jìn)士,在汴京當(dāng)了大官。
本來父親以為鄭大官人會看不起他家,但鄭大官人是一個真正的君子,
告訴父親他絕不會毀約。父親也非常高興,也準(zhǔn)備了豐厚的嫁妝,只等兩個孩子長大,
就擺酒完婚,完成他們的約定。不過,八年前,剛直的鄭大官人,得罪了龐太師,
被貶到遙遠(yuǎn)的柳州當(dāng)司馬去了,一家人都跟著去了,很多年都沒有回來了。
前幾年父親與鄭大官人還有書信往來,這三年,卻是連書信也收不到了,
其實父親心中也是有些焦急的。一轉(zhuǎn)眼,劉允兒都十四歲了,再過兩年就可以成親了。
三 虎頭鏢局我啃完第三塊茯苓糕,把繡繃往桌上一摔。這破并蒂蓮越繡越像兩條死魚,
哪妞妞桃爬墻時比劃的“逃”字帶勁?她塞給我的蜜餞早被我偷吃完了,現(xiàn)在舔舔牙花子,
還能嘗著點酸溜溜的味兒?!霸蕛骸蔽覌尨髦鸩綋u在走廊里喊,我趕緊把繡繃藏裙子底下,
指尖還沾著藍(lán)線頭子。雖說是富家千金,可這及笄禮的襦裙煩死人,
三十匹蜀錦繡得跟棋盤似的,哪有西街的爬山虎長得熱鬧?妞妞被她母親關(guān)在繡樓里繡花,
阿牛去船上當(dāng)學(xué)徒,每天就我最閑。昨兒趁我媽抄經(jīng),我踩著香爐旁邊的凳子翻墻出去,
繡鞋上的珍珠都勾掉三粒。落地的時候摔了個屁墩,抬頭一看,嘿,
墻外頭的太陽碎成一片一片的,比屋里的蠟燭亮堂多了!西街的糖畫攤新出了鳳凰,
我攥著鑲銀的荷包剛湊近,就聽見“哐當(dāng)”一聲。幾個小子在虎頭鏢局門口耍流星錘,
帶頭那個扎皂色頭巾的,一轉(zhuǎn)身把我的披帛勾住了?!跋拱?!”我扯開面紗罵他,
額頭上的花鈿都快皺成一團(tuán)。這小子我認(rèn)識,叫李虎頭,三天前在茶棚幫我懟過訛錢的小販,
當(dāng)時他耳朵紅得跟猴屁股似的?!罢l讓你穿得跟花孔雀似的!”他手忙腳亂解繩子,
把我的披帛繞成個死結(jié)。我瞅見他腰間的銀鎖,可不就是我塞他包袱里那枚?
昨天繡花扎破手,血珠滴在桃花上,現(xiàn)在想想,跟他鼻尖的紅差不多。周圍人開始笑,
李虎頭耳朵更紅了。他越解越亂,最后“嘶啦”一聲,披帛撕了道口子。
我抄起旁邊的掃帚疙瘩就往他背上敲:“賠我披帛!”他跳起來躲,結(jié)果碰倒了兵器架,
長槍短棍稀里嘩啦砸下來。我尖叫著閉眼,被他一把拽進(jìn)懷里,
聞見他衣服上有股汗味混著怪香的?!皼]事吧?”他悶聲問,我抬頭看見他睫毛撲棱撲棱的,
跟井臺上的樹影似的。這時候有人喊他練棍,他猛地推開我,抓起棍子就跑,
后襟掃過我的鞋尖,帶起一股風(fēng)。我躲在巷子里生悶氣,忽然覺得袖子里有東西硌得慌。
掏出來一看,是塊缺了角的茯苓餅,肯定是剛才他塞給我的。餅上有他的手印,
邊角還沾著草葉,跟他系腰帶的手藝一樣爛。打這以后,只要我媽去廟里上香,
我就揣著李虎頭給的蜜餞,蹲在鏢局對面的茶棚里看熱鬧。他練棍時總咬著根草莖,
有次被教頭一戒尺敲腦袋:“看哪兒呢!靶子在這兒!”周圍人哄笑,
他梗著脖子喊:“我沒看!”結(jié)果一轉(zhuǎn)頭跟我對上眼,草莖“啪”地掉地上。我低頭喝茶,
被杏仁酪燙得直吐舌頭,聽見他在那邊偷笑,跟偷了腥的貓似的。端午節(jié)前一天,
我故意換了身素色裙子,把金步搖換成竹簪子,偷偷溜到西街河埠頭。
正蹲在臺階上洗帕子呢,李虎頭光著腳蹚水過來,褲腿卷得老高,小腿上有條疤?!敖o你的。
”他一屁股坐我旁邊,塞給我個油紙包。我打開一看,是串紅琉璃珠子,上面還掛著小金鈴,
正是前天我在首飾攤前盯了兩眼的玩意兒?!澳膩淼腻X?”我晃了晃珠子,鈴鐺叮鈴響。
他突然抓起我的手,把珠子套我手腕上:“走鏢賺的!上回押貨去揚州,得了賞錢!
”他的手粗粗拉拉的,擦過我手腕時,我胳膊上起了層雞皮疙瘩。遠(yuǎn)處傳來打更聲,
天突然下起雨。李虎頭拽著我就跑,躲進(jìn)戲臺子底下。雨幕跟簾子似的,
把外頭遮得模模糊糊。我倆同時開口,又同時閉上嘴。他低頭盯著自己的泥鞋,
小聲說:“我爹說……你下月及笄禮……”這時候外頭傳來馬蹄聲,
我聽見家里的仆人在喊我。我攥緊手腕上的珠子,心跳得厲害。
李虎頭突然塞給我個布包:“拿著!躲著點走!”我接過布包就跑,踩得水洼噼里啪啦響。
回到閨房拆開布包,里頭是塊壓得扁扁的綠豆糕,還有張字條,字寫得歪歪扭扭。
“及笄禮那天,老槐樹下等你?!蔽乙Я丝诰G豆糕,甜不甜的忘了,
就覺得心里頭跟揣了個小兔子似的,撲棱撲棱跳。腕子上的金鈴隨著心跳響,我忽然想,
等及笄禮那天,是戴金冠好看,還是讓李虎頭那虎娃,牽著我的手,去西街買糖畫呢?
四鄭則仕巷口的槐樹又開花時,李虎頭正蹲在墻根給我編花環(huán)。他指尖沾著新鮮的槐花瓣,
笑得眼睛彎成月牙:“等下月你及笄,我就去求娶?!憋L(fēng)卷起他青布衫角,
掠過我繡著并蒂蓮的鞋面,恍惚間像把春天卷進(jìn)了袖口??蛇@話音還沒落地,
城西的碼頭就傳來消息,鄭家公子帶著老夫人,扶著一口貼了白幡的棺材回來了。
我攥著帕子站在二門后,
聽見父親對著那對形容憔悴的母子長揖到底:“當(dāng)年與鄭兄指腹為婚的盟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