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完結(jié)）世人皆以為，只有姐姐那般貌若天仙的女子才會使美人計，令君王傾倒，
父子反目。殊不知，相貌平平的我，也能用盡溫柔，步步為營，
把高高在上的親王握在手心里。然后——斷其血脈，傾覆江山。1大璩安平四年，
一直對璩朝虎視眈眈的肅州王崔珩率三十萬大軍南侵，攻入首都雁寧。城破之日，
爹爹為了活命，將素有璩朝第一美人稱號的姐姐獻給了崔珩的長子崔伯儉。
崔珩的次子崔仲敏來得比兄長晚了一炷香時辰，
但是帶的兵更多、槍更利、刀刃上的血跡也更刺眼。銀盔銀甲的少年將軍，
騎在銀白的高頭大馬上，俊秀的臉上帶著一抹溫柔的笑意，儼然是姑娘心中的春閨夢里人。
假若忽略掉他馬鞍上掛著的六七個血肉模糊的人頭的話。
我躲在爹胖圓的身軀后壯著膽子看去。那幾個頭顱有的猙獰可怖，有的面目安詳，
脖頸的斷裂處皮肉卷起，凝著黑紅的血，露出白生生的骨茬。崔仲敏笑吟吟地把玩著頭顱，
讓我爹把傳說中的鳳命之女交出來：「相傳此女出生時雛鳳清音、紅光滿天，
得之可得傳說中的五帝寶庫。此女可在？」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推我：「正是小女阿梨。」
崔仲敏疑惑：「莫不是騙我？若此女是鳳命女，我那兄長為何不要？」
我爹解釋：「那位將軍說他不信勞什子命不命的，他就要美人。」
他覷著眼前這位羅剎的神色，小心翼翼道：「鳳命之說，實屬穿鑿附會。小人只有兩個女兒，
長女雖美卻驕縱，幼女長得尋常了些，但溫柔小意遠(yuǎn)勝其姐。將軍若不嫌棄，便收了她吧，
只求饒了我們闔府老小一條性命?！勾拗倜粜Φ溃骸该廊硕嘣p，越是美的越會騙人。
我可沒有兄長的眼力和能耐，也罷，我便要了這個不美的。」他騎在馬上俯視著我，
向我伸出一只白玉也似的手。我大著膽子問他：「將軍為何非要鳳命女？
莫不是想當(dāng)真龍?zhí)熳?，與鳳凰湊成一對？」他的笑容漸漸隱去，眼眸沉沉地盯著我的眼睛。
良久，方才展顏一笑，一揮手，將幾顆頭顱像穿糖葫蘆一樣穿在一柄長槍上，
槍身隨意往我家大門口一摜，立時深入地面三寸有余，紅白之物順著槍身流淌而下，
看上去好似地府惡鬼的引魂幡。「此幡是我專用的標(biāo)記，肅州大軍見此幡便不會騷擾，
不怕死就摘下來試試。」說罷，一把將我提上馬鞍，一聲清嘯疾馳而去。我橫臥在馬背上，
被逆風(fēng)吹得睜不開眼，模模糊糊中依稀望見我爹站在門前久久不曾離去的身影。
還有他身后詭異恐怖的人頭幡，死人青白紅腫的面孔正對著我，
沾滿血污的黑色長發(fā)在狂風(fēng)中獵獵舞動。2昔日金碧輝煌、遙不可及的皇宮，如今宮門大敞，
處處殘垣。據(jù)說皇上和貴妃在大殿自焚而死，這會兒火雖然滅了，還冒著沖天的黑氣。
宮人將清水潑在大殿前的石階上，清洗著上面宛然的血跡?！按笤獙m”的牌子棄在地上，
被來來去去的人腳踏過，如同大璩王朝破碎的尊嚴(yán)。肅州王崔珩與親貴們正在殿內(nèi)議事。
不遠(yuǎn)處崔伯儉和姐姐共乘一騎，幾乎與我們同時到了殿前。與崔仲敏的斯文俊秀不同，
崔伯儉生得深目高鼻，下頜方正，身材高大。他翻身下馬，小心翼翼地將姐姐攔腰抱下，
才道：「二弟怎么把這個丑丫頭帶進宮了？莫不是信了什么鳳命女、五帝寶庫之類的鬼話。
依我說，命格之說本就是騙傻子的，找女人就要找芙兒這樣的絕色，
整天看著丑人胃口都倒盡了?！刮医憬隳先糗饺巳缙涿?，美得像一朵盛放的芙蓉花，
她嬌嗔地望了崔伯儉一眼，笑道：「您有所不知，我母親乃是江南五姓大族出身，
這丫頭的娘不過是個陪嫁的廚娘，趁母親有孕偷了空，方才生下了她，母女倆俱是又丑又笨，
在家里當(dāng)半個下人使喚的。什么鳳命，笑死人了?！菇憬氵@一番話惹得崔伯儉大笑，
攬著她深深一吻：「芙兒放心，跟了我，你才是貨真價實的鳳命女?！刮倚叩脻M面通紅，
低頭不敢看。崔仲敏微微一笑，也不爭辯，自顧自向殿內(nèi)走去。
崔伯儉眷戀地在姐姐臉頰上香了香，也拔腿快步跟上。姐姐目送他兄弟二人消失在大殿中，
整了整揉散的發(fā)鬢，冷聲道：「你不好好在家待著，來這里做什么？」
「這人帶兵堵著家門要鳳命女，爹爹說我若不跟他走，全家人都保不住命，
于是就把我獻給他了。」「哼，當(dāng)真走火入魔了，什么鳳命，抱個山雞當(dāng)鳳凰?！?/p>
她厭惡地看著我：「別以為跟著崔仲敏就能雞犬升天了。他后院的女人可不比崔伯儉少。
就憑你這個上不得臺面的丑東西，沒幾天就得被人吃干抹凈了丟出來。
往后不許以我的妹妹自居，沒得玷污我的名聲。」我低聲應(yīng)了。在家時姐姐雖很少理睬我，
但并不會惡語相加。沒想到如今山河劇變，前途未卜，我們姐妹正是應(yīng)該同氣連枝的時候，
她竟厭棄我到如此地步。也罷，她有美貌，我有命格，以后各憑本事罷了。
3肅州大軍甫一進城，殺得雁寧十室九空。崔珩帶著妻妾入住宮中，
崔氏兄弟則揀選城中家人死光了的官員富商宅院暫時安置，等待受封。
崔伯儉住在距離宮城最近的靈樂長公主府。崔仲敏則選了遠(yuǎn)離宮城的撫遠(yuǎn)侯府。
撫遠(yuǎn)侯薛誠和我爹是極好的酒肉朋友，家有三子，個個出類拔萃。薛伯父沒有女兒，
對我和姐姐極是喜愛，小時候我常常跟著嫡母到薛家做客，
我爹還打算把我嫁給薛家的幼子薛照來著。如今物是人非，讓人不由感傷。
崔仲敏還沒有娶妻納妾，內(nèi)院由大丫鬟蘇雅管理，另有劉氏封氏兩個通房。他沒交待，
我也不敢問自己是個什么身份，只跟著蘇雅來到一處偏遠(yuǎn)的院落。蘇雅笑道：「主人沒吩咐，
奴婢不敢怠慢了姑娘，先且住下，過幾天主人萬一想起您了再行安排也未可知?！?/p>
我假裝聽不懂她話里的譏諷之意，笑著道了謝。所幸我從小做慣了活，不需要人服侍，
稍稍收拾一下就住了下來。雁寧大戰(zhàn)后，大璩的部分逃兵躲進深山落草為寇，淪為山匪。
崔伯儉和崔仲敏兄弟倆忙著領(lǐng)兵剿匪，兩個多月不曾回來。索幸府中也無人來打擾，
除了領(lǐng)一日三餐，我極少出院門。肅州軍民常年駐扎西北草原，愛吃清水煮羊肉，
取其天然清甜滋味。大軍雖進了雁寧，飯食還是按照肅州舊俗烹制。
只是雁寧的羊肉品質(zhì)不好，不加調(diào)味煮出來膻氣沖鼻，還有一股子羊騷味，
把我吃得面黃肌瘦。一日夜深，實在是忍受不了腹中饑餓，我澆水和泥，又搬來幾塊石頭，
在院子里壘了個簡易的灶臺，生了一堆火，將午飯剩下的白煮羊腿放在火上炙烤。
我在院中雜草中找些野蔥野蒜，揉出汁水涂在羊腿表面，小心控制火候，
將羊腿烤得金黃酥脆，雖只有些鹽巴做調(diào)料，但傳出來的香氣足以慰藉飽受摧殘的肚腸了。
正待大吃一口，忽聽院門響動，一個身穿青色常服的翩翩公子走了進來，
正是好久不見的崔仲敏。月光下，我穿著里衣，舉著碩大的羊腿，張著嘴與他面面相覷。
4崔仲敏微微一愣，隨即笑道：「阿梨姑娘好興致?！刮揖狡鹊貪q紅了臉，
看著他撩起衣襟蹲在我身邊，十分自然地將我手中的羊腿接了過去。一嘗之下，眼睛瞪大了。
「好香！姑娘好廚藝！」我被逗得笑了一下。他像發(fā)現(xiàn)什么新鮮事物一樣盯著我，
眼睛亮晶晶地倒映著火光和月光：「細(xì)細(xì)看來，阿梨姑娘眉目十分清秀，與令姐依稀相似，
合該多笑笑的?！刮沂諗啃θ荩溃骸改呐率值拿琅?，
到了我姐姐面前也會被映襯得毫無光彩。何況我生得本就平凡，您也不必說違心的話哄我?！?/p>
崔仲敏笑道：「什么是美，什么是丑，世人又哪能分得清楚，還不是人云亦云。
兄長雄壯威武，而我則身材瘦弱。在肅州時，人人都說我不及兄長，可是到了雁寧，
我這瘦弱之軀反倒更招女子喜愛?！埂冈谖铱磥?，令姐燦如牡丹，而姑娘如同月下梨花，
皓姿輕盈，玉潔冰清，各有各的美?！?/p>
我很難把眼前這個月光下說著溫言軟語的美少年和拎著血淋淋頭顱的異族殺神重合成一個人，
只低了頭，手足無措地搓弄著衣角。這兩個月來，我也旁敲側(cè)擊，了解了不少崔仲敏的事。
肅州王崔珩只有兩個兒子，嫡長子崔伯儉為王妃所出，
是純之又純的肅州血統(tǒng)；崔仲敏的娘則是王妃母族從中原抓回來的女奴，
只因王妃壞了身子無法再生育，為了固寵將美貌的她獻給了崔珩，
這才生下了流著中原和肅州兩種血脈的崔仲敏。既是庶子，血統(tǒng)又不純正，
他與崔伯儉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語。這次肅州大軍南下，即使他率先攻破雁寧城的大門，
立下首功，崔珩和肅州親貴們也不曾對他多加褒獎。我與他，正是同病相憐。
他沉默地啃完了一整只羊腿，我雖極力忍耐，肚腹間還是響亮地叫了兩聲。
崔仲敏笑得彎下腰去。他在懷里摸了一塊油紙包的點心給我充饑，還說明天再拿好吃的賠我。
他走后，我打開油紙包，是一塊糯米豆沙糖糕，雖然冷了，卻依然軟韌香甜。
想不到砍人腦袋面不改色的小將軍居然愛吃甜點心。真巧，我最拿手的就是做點心。第二天，
崔仲敏將我安置在他院子的廂房里，撥了一個叫蘇桃的小丫頭服侍我，
又許我隨意使用院子里的小廚房和新鮮菜蔬。蘇雅的臉拉得老長，言行卻對我恭敬了許多，
連封劉兩個通房也到我房內(nèi)坐了坐，略寒暄了幾句。我見院內(nèi)一架紫藤花開如瀑，
讓蘇桃選似開未開的花朵摘了幾串，摘去花蕊，僅留花瓣，清水洗凈，
與奶酥油丁、松子仁、新蜜混合成餡兒，一層一層疊上澄粉皮子，大火蒸熟。
潔白透明的面皮微透淺紫，一口咬下去香甜松軟。
又將豬肉、火腿、香蕈、木耳、新筍細(xì)細(xì)剁碎，脂油和面，卷成長條，油煎至金黃色，
切成小塊，佐以五辣醋同食。一甜一咸兩種點心備好，配一壺龍井蓮心茶，清燥解膩，
養(yǎng)心安神。崔仲敏邊吃邊對我說起往事：「肅州食物種類匱乏，
記得王妃曾經(jīng)賜下一罐玫瑰花片，母親用來做了玫瑰酥餅，那味道至今仍記憶猶新?！?/p>
我便用干玫瑰與核桃碎、蜂蜜拌勻作成玫瑰粉餃，小小的餃子晶瑩剔透，粉光致致。
從此崔仲敏便常常與我一起吃飯，倒是生出幾分歲月靜好的溫馨。5崔珩正式登基稱帝，
國號大憲，年號光啟。光啟帝冊立嫡長子崔伯儉為太子，賜住東宮；次子崔仲敏為恭王，
在前朝撫遠(yuǎn)侯府原址上改建恭王府。王妃被立為正宮皇后，崔仲敏的母親封了賢妃。
開府那天，崔仲敏破天荒地飲了酒，帶著薄醉問我，是否庶出就注定永無出頭之日。
平日里他雖表現(xiàn)得兄友弟恭，無論何時何地都退讓太子半步，但其野心灼灼，
隨著父親的問鼎中原，再也壓抑不住。我勸道：「殿下，所謂知命不懼，日日自新。
平民百姓尚可坐江山，您本是金枝玉葉，又何必自苦。來日方長，未必沒有機會。」
他盯著我，慢慢勾起唇角，道：「我素來只配撿兄長不要的東西，
但這次說不定是我撿到寶了?！刮夷橆a緋紅，低下頭去不再看他。相比崔仲敏的失落，
崔伯儉可謂人逢喜事精神爽，登基大典沒過幾天，東宮傳來好消息，姐姐有孕，
太子要冊封她為太子妃。為了姐姐封太子妃的事，光啟帝和太子吵得很兇。論家世，
我爹雖為前朝巨富，卻不過只是一介布衣商人，如今改天換日，
能保住闔府老小性命已是不易。論人品，姐姐容貌之美無人可敵，但性情高傲驕狂，
仗著太子寵愛，沒名分時便在東宮作威作福，欺壓太子其他侍妾通房。若是真當(dāng)了太子妃，
恐怕太子身邊的女人都會被她趕盡殺絕。在皇上心中，
太子合該配一個家世高貴、腹有詩書、沉穩(wěn)持重、寬容厚道的太子妃，才能為東宮開枝散葉，
擔(dān)起未來國母的重任。太子則體會不到父親的苦心。他一天之內(nèi)上表三封，力陳王朝甫立，
東宮延嗣，乃是大吉之兆，姐姐便是天賜的太子妃，不冊不足以固國本。皇上大怒，
把奏疏拍在他腦門上，讓他滾出朝堂?；噬虾吞映臣?，難免波及旁人。一日夜深，
崔仲敏推門而入，月光下只見他半身鮮血，面色慘白，一條長長的傷疤從耳后延入衣領(lǐng)。
我大驚失色，急忙扶他坐下。他婉拒了我查看傷口的動作：「御醫(yī)已經(jīng)看過，
只是傷口看著嚇人，其實并無大礙。」「殿下這是怎么了？」「因太子妃之事，
父皇盛怒之下抽了太子一馬鞭，被我擋了?！埂改阌趾伪亍顾嘈Φ溃骸父富蕮]鞭之際，
看了我一眼，我如何不知道他的用意。太子太過執(zhí)拗，父皇騎虎難下，但又疼惜太子，
也只有我的身份，才適合擋這一鞭?！刮彝榈乜粗Ｉ頌槿顺?，
自當(dāng)為主分憂；可是身為人子，看到父親對哥哥疼愛呵護，
內(nèi)心滋味又豈是三言兩語說得清的。他笑著笑著，
眼角滲出淚來：「只是…只是太子向父皇認(rèn)錯時，父皇抱著他欣慰大笑，卻看也沒看我一眼。
」「我也是他的兒子啊…」我走過去，慢慢將他的頭攬在懷中。他嗚咽著抱住我，
緊得讓我喘不過氣來。6皇上和太子關(guān)于太子妃的紛爭因崔仲敏挨了一鞭子而結(jié)束，
依然父慈子孝。最終，皇上做主冊了前朝舊臣、殿閣大學(xué)士魏仲的嫡女為太子妃，
魏家三代簪纓、家世清貴，為文臣領(lǐng)袖。魏氏女家教嚴(yán)謹(jǐn)、才華橫溢，自有一番端嚴(yán)氣度。
姐姐因有孕，封為太子側(cè)妃。我爹沾了姐姐的光，得了個皇商的名頭?；噬闲那樯鹾?，
慈愛地過問了崔仲敏的傷，賞賜些補血益氣的藥材，并嘆道：「太子天性純澈，
于男女之事上有些癡性，只是身為儲君，不能隨性而為。你與太子不同，
喜歡哪家姑娘盡管說，父皇為你提親?！勾拗倜粜χ灰粦?yīng)下。蓮子去皮心后煮熟，
拌入薄荷霜和洋糖，小火焙干，用融化的薄荷糖絲慢慢纏滿全身，即為蓮子纏。此物雖尋常，
做起來卻著實惱人，我只做了一小盒，崔仲敏喝苦藥時才給他吃一顆。作為回報，
他送了我一對小小的金香囊，我給其中一只打了石青和月白色的絡(luò)子，
放了提神醒腦的雪松香珠，他便珍而重之地帶在腰間。他總是笑瞇瞇地看著我做菜做點心，
眼睛里閃著柔軟的光。他說阿梨，你能不能永遠(yuǎn)別離開我。我說好，你娶我當(dāng)王妃吧，
我娘當(dāng)了一輩子妾，死前念念不忘讓我做正頭娘子呢。他的臉色變得嚴(yán)肅，我便笑笑走開。
他勢單力薄，不娶高門之女，如何獲得岳家支持，又如何實現(xiàn)心中那不能說出口的遠(yuǎn)大抱負(fù)。
雖然希望渺茫，但連爭都不曾一爭，又讓人情何以堪。太子妃出閣那日，雁寧城一片喜慶，
長街十里紅妝，東宮明燭高燒。姐姐剪碎了十幾匹紅色的浮光錦。她是妾室，
沒有明媒正娶的婚禮，自然也不需要紅色的喜服。洞房花燭夜，她嚷著肚子疼。
因她身懷龍裔，宮人不敢擅專，只得急忙請?zhí)映雒妗Ｌ渝殖恋米?，連夜請了御醫(yī)，
也瞧不出什么問題。太子當(dāng)眾斥責(zé)了姐姐，姐姐一改驕狂姿態(tài)，含淚回了自己的院子。
太子卻又放心不下，悄悄地在她門外守到深夜。太子妃見他不回，便自顧自關(guān)門睡了。
女子一生一次、充滿柔情和期待的洞房之夜，被姐姐攪得稀碎。太子在風(fēng)露中站了一夜，
轉(zhuǎn)天就感了風(fēng)寒，發(fā)起高燒來。因此新婚第二日進宮拜見帝后、三朝回門，
俱是太子妃一人獨行。魏家能忍住這口氣才怪。7太子妃的父兄及門生先后向太子發(fā)難。
大憲建國不久，太子更是根基不穩(wěn)，冷落太子妃、寵愛商戶女，
被視為對前朝降臣、文官清流的羞辱。一時間各種名目的彈劾紛至沓來，太子左支右拙，
疲于奔命。東宮內(nèi)，姐姐仗著有孕與太子妃分庭抗禮，饒是太子妃好性情，終被惹得火起。
太子勸了這個勸那個，只落得兩面不是人。而太子內(nèi)憂外患之際，崔仲敏悄悄地行動了。
個把月來，他不再與我一起用飯，卻要我做了各色點心小菜端走。
前日是金華酒配扁尖火腿蒸糟魚，昨日是荷葉粥配椿菜豆腐和糖醋茭白，
今日點名要桑柴火燒山泉水沏的碧螺春配玉帶糕桃花酥。天天如此，頓頓不同。漸漸的，
朝堂間傳出“賢恭王”的名聲，
多有人夸贊崔仲敏禮賢下士、溫良恭儉、才辯敏速、不貪美色，比起太子更堪為儲君人選。
一日，崔仲敏難得與我共進晚餐。我端出一甌新蒸的黃米飯和一盆生發(fā)得郁郁蔥蔥的韭菜，
用剪刀剪去韭菜尖端二寸，切碎與雞蛋共炒，柔黃嫩綠，香氣獨特。
崔仲敏笑道：「幾日不見，阿梨越發(fā)刁鉆了?！刮乙嘈Γ骸敢褂昙舸壕拢麓堕g黃粱。
春韭取其鮮，最鮮不過現(xiàn)剪先吃?！刮覔荛_葉片，露出肥壯的韭白：「人人皆知春韭鮮，
看到有葉片冒出頭，俱趕著來剪一刀。依我看，反不如這不見天日的韭白，雖不如韭葉鮮美，
卻不必遭刀剪加身之禍呢?！勾拗倜糁沽诵Γ脸恋囟⒅?。半晌方道：「阿梨，
你真讓我疑惑。你的聰慧從何而來？難道你真的是鳳命女，所以與眾不同嗎？」
我黯然道：「在家時，我雖是名義上的二小姐，卻遠(yuǎn)不如嫡母身邊的大丫鬟體面。
在姐姐的光環(huán)下，我活得像一只灰撲撲的老鼠。什么鳳命女的命格，
只不過爹爹希望我能憑此嫁入高門望族。娘死后，我更是孤苦伶仃。直到…直到…」
我垂下頭去，從睫毛底下悄悄看向崔仲敏，正巧他也看著我，目光一觸即回。
「阿梨不敢奢望其他，只求殿下平安康順就好?！刮业淖煲彩情_了光。幾天后，噩耗傳來。
皇上帶領(lǐng)群臣在雁寧城郊玉泉山圍獵，崔仲敏單槍匹馬追獵一只火狐時掉入深涯，杳無音訊，
死活不知。8崔仲敏摔下去的山澗樹高林密、水流湍急，大部隊整整找了兩天，
只找到一匹脖子折斷的馬。我不顧蘇桃等人的阻攔，背起些干糧就進了山。
山澗邊的草叢已經(jīng)被搜山的人踏平，我沿著小路一路查看，直到最后一抹余暉即將沉盡，
腳下河灘的轉(zhuǎn)彎處突然閃出一抹金光。我忙趴下身去查看，
只見污泥中一動不動地趴伏著一個身著黑衣的人，遠(yuǎn)遠(yuǎn)望去，與黑灰色的泥灘融為一體，
極難分辨，只在腰間露出一個小小的金飾。若不是天可憐見，叫我看到了這抹金光，
再也無人發(fā)現(xiàn)他的所在，堂堂恭王便要死在這荒天野地！我連滾帶爬地跳下河灘，
崔仲敏已然失去意識，一條腿以不可思議地角度彎曲著，應(yīng)是斷了。眼看天色已晚，
我在河岸邊石壁上找到個小小的石洞，想是漲水時沖刷出來的，
折了兩根粗壯的樹枝將斷腿牢牢綁好，又撿些葉片藤條墊在身下，
使出吃奶的力氣將他拖到了石洞里。洞內(nèi)甚是狹小，但好在還算干凈。我掏出火折子生了火，
借著火光查看崔仲敏的情況。只見他臉如金紙，雙眼緊閉，身上衣物俱也濕透了。
我忍著羞怯，將他的衣裳脫下來放在火邊烤干，又把他全身上下都檢查了一遍，叨天之幸，
除了右腿折斷，只有些許擦傷。我舒了口氣，此時天已全黑，萬籟俱寂，
天地之間只有一火如豆，照亮著眼前這小小巖洞，身旁只有生死不知的崔仲敏，
突然產(chǎn)生強烈的孤寂和恐懼，不由得怔怔流下淚來。突然聽得一個沙啞的聲音道：「阿梨，
你哭什么？」我猛地回頭，卻見崔仲敏不知何時已經(jīng)醒來，極是虛弱的樣子，
眼眸一眨不眨地望著我?！改悖∧阈牙?！」他笑道：「你脫我衣服的時候就醒啦。
我怕遇到母猴子貞潔不保，強逼著自己清醒過來，誰知竟看到一個小美人抱著我上下其手。」
我大窘，漲紅了臉：「不是的，我只是怕你還有別的傷……」他伸手摸了摸我的發(fā)辮，
露出無賴狀：「我不管，你占了我的便宜，現(xiàn)下我要以身相許了！」我見他嘴唇干裂青紫，
還在強撐著逗我笑，便不再理他，自去摘了幾片寬大肥厚的葉子做成簡易的鍋，
舀了一捧河水燒開，從隨身攜帶的小竹筒里倒出蜂蜜，與熱水?dāng)囋谝黄?，喂他喝下?/p>
又取出隔夜的蒸餅，涂上些蜜糖，串在樹枝上烘烤，待餅子烤至松脆，
從另一只竹筒中倒些腌菜心在餅上，遞給他說：「吃吧。」他眼神閃亮，大大咬了一口，
笑道：「我今生吃過佳肴無數(shù)，論美味，都比不過今夜的烤餅腌菜?！钩赃^飯后，
崔仲敏與我細(xì)細(xì)說起墜崖的經(jīng)過。原來他圍獵時見到樹林中一只火紅毛色的狐貍飛掠而過，
起了興致追趕。誰知那狐貍頗具靈性，一時跑得不見了，等到他打馬回轉(zhuǎn)，
又現(xiàn)身路旁引他來追，就這樣一人一狐越走越遠(yuǎn)，直到斷崖附近，狐貍突然消失，
而草叢中卻暗設(shè)絆馬索，一不留神連人帶馬就跌下了山澗。馬當(dāng)時就跌死了，
他則忍著腿骨折斷的劇痛，向前爬到河灘處暈了過去，直至我將他救醒?！改拘阌诹?，
風(fēng)必摧之。阿梨，你是對的，這些日子我過于得意忘形，有人要置我于死地?！?/p>
9要置崔仲敏于死地的人是誰，已經(jīng)昭然若揭。都是年輕力壯的成年皇子，都有軍功在身，
不僅崔仲敏覺得不甘心，崔伯儉也深恐臥榻之側(cè)有人酣睡。前者只是稍稍展現(xiàn)了一下野心，
后者便再也容他不下。天家手足情分，本就比普通人淡薄很多?！傅钕率遣皇窍攵嗔?？
這幾日太子一直親自指揮搜山營救，十分關(guān)切?！勾拗倜衾湫Γ骸杆焉绞钦?，救人卻是假。
如若不是你先找到我，被太子的人碰上，我就會變成一具名副其實的尸體?！刮覀兿囝櫉o言。
半夜，崔仲敏發(fā)起燒來，時冷時熱，陷入昏睡。天明時分，我向天空放了報信的哨子，
半柱香后，皇上新近寵信的內(nèi)侍長辛公公親自帶人接回了我們。
皇上在他的起居殿接見了我們。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傳說中能止小兒夜啼的肅州王崔珩。
大璩和肅州對峙的那些年，他的大名響當(dāng)當(dāng)?shù)貍鞅榱酥性鞯兀鄠魉家怀峭酪怀牵?/p>
鐵騎所到之地寸草不生，還酷愛以少女的心肝下酒。
而我面前的崔珩則是個和常人無異的慈父，他撫著次子的頭老淚縱橫。
皇后、賢妃、太子、太子妃、姐姐以及與皇室關(guān)系緊密的親貴們滿滿站了一殿，
大家臉上都流露出關(guān)切的神色，特別是太子崔伯儉，一臉真誠簡直不似作偽。同室操戈，
相煎何急。崔仲敏享受到了來之不易的父愛，又使盡渾身解數(shù)安撫了哭泣不止的賢妃娘娘，
這才騰出空閑來介紹我：「父皇，此女名叫南梨，南側(cè)妃的親生妹妹，正是兒臣的救命恩人。
」我急忙離席拜倒，皇上笑盈盈地叫我起來：「你救了我兒，立下大功，
朕要怎么獎賞你才好？」我正待回話推辭，身旁崔仲敏單腿從軟椅上挪動，艱難地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