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很大。
城市在腳下鋪開，燈火如同散落的碎鉆，冰冷，遙遠。
張辰站在天臺邊緣，夜風蠻橫地灌入他單薄的衣衫，布料濕冷地貼著皮膚，寒意鉆進骨頭縫。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胃里空得發(fā)慌。
幾天前，也是這個天臺。蘇雅依偎在他身邊，聲音輕柔得像羽毛：“阿辰，我們會成功的，一定會的?！蓖鹾苿t大笑著，蒲扇般的手掌用力拍著他的肩膀，唾沫星子差點濺到他臉上：“張辰！我們是兄弟！啟動資金不夠？包在我身上！我來想辦法！” 那時，他看著遠方的燈火，覺得整個世界都在自己腳下，未來閃閃發(fā)光。
藍圖宏偉，笑聲爽朗?，F(xiàn)在想來，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扎得他心口生疼。
如今，天臺上只剩他一個。
還有一身怎么也還不清的巨額債務(wù)。
啟動資金，是他大學四年從牙縫里摳出來的，加上父母一輩子積蓄的養(yǎng)老錢，甚至還有幾筆簽下時手都在抖的高利貸合同。每一分錢，他都曾小心翼翼地規(guī)劃，那是他夢想的磚瓦。
現(xiàn)在才知道，那不是磚瓦，是把他拖進深淵的鉛塊。他甚至記得發(fā)現(xiàn)公司賬戶被清空的那一刻，鼠標點下刷新，數(shù)字從七位數(shù)變成刺眼的零。沒有逐步減少，就是瞬間蒸發(fā)。那一刻，他沒有憤怒，只有一種荒謬的、冰冷的麻木，仿佛血液都凍結(jié)了。
蘇雅溫婉的笑容，王浩拍著胸脯的保證，此刻在他腦海里反復播放，像鈍刀子割肉，緩慢而折磨。他們卷走了所有錢，連同他最后一點可憐的信任，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xiàn)在他的生命里。
公司賬戶是零。供應(yīng)商的催款單卻堆成了小山，每一張都像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他臉上。臉頰早已麻木，只有心還在抽痛。
曾經(jīng)勾肩搭背、稱兄道弟的朋友，如今避他如蛇蝎。電話打過去，要么是永恒的忙音，要么是漫長等待后被干脆利落地掛斷。好不容易打通一個以前幫過不少忙的發(fā)小，對方聲音透著十二分的尷尬和疏離：“張辰啊……那個……最近我這手頭也緊，實在是……唉，幫不上忙啊……” 語氣客氣得像是第一次認識。還有一個更直接，隔著電話都能感受到對方的不耐煩：“這事兒……你自己惹出來的麻煩，我們也沒辦法，你好自為之吧?！?兄弟？呵。
更可怕的是那些債主。猩紅的油漆潑滿了之前出租屋的門，歪歪扭扭寫著“欠債還錢！”、“再不還錢，卸你一條腿！”。半夜粗暴的吼叫，夾雜著哐哐的踹門巨響，成了他的噩夢背景音。他連夜搬走，躲進一個更陰暗、更潮濕的角落，連燈都不敢開。但那種被獵物般追蹤的恐懼感，像影子一樣黏著他，讓他夜不能寐，稍微一點響動就驚得一身冷汗。他甚至有一次在小巷里看到一個疑似催債人的壯漢，嚇得他躲在臭氣熏天的垃圾桶后面半小時不敢動彈。
世界變成了一張巨大的網(wǎng)，收得越來越緊，他被困在中央，無處可逃。活著，還有什么意義？背叛，負債，威脅。他的人生，像一個演砸了的劣質(zhì)笑話，臺下空無一人，只有他自己在黑暗中默默流淚，連哭出聲的力氣都沒有。
向前一步，摔下去。從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應(yīng)該……很快吧？也許就解脫了。
張辰的腳尖，已經(jīng)探出了天臺邊緣，懸在冰冷的夜空。風托著他的褲腿，仿佛在慫恿。
就在這時，一股難以形容的劇痛猛地攥住了他的大腦，像是有人用一把滾燙的鉗子狠狠夾碎了他的頭骨。無數(shù)燒紅的鋼針刺入太陽穴，瘋狂地、野蠻地攪動著他的意識。
“呃啊——！”他想喊，卻發(fā)不出聲音，只有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
眼前的世界開始扭曲，變形。霓虹燈的色彩像顏料一樣流淌、混合，高樓的輪廓在晃動、溶解，仿佛信號不良的老舊電視屏幕。但這感覺和眩暈完全不同，更加詭異，更加……底層。像是有人粗暴地撕開了現(xiàn)實世界的幕布，露出了底下密密麻麻、閃爍不定的……線條？數(shù)據(jù)流？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它們構(gòu)成了他所認知的一切。整個世界的底層代碼，就這么赤裸裸地、毫無道理地暴露在他眼前。
海量的信息，如同決堤的洪水，沖垮了他思維的堤壩?；靵y，無序，卻又帶著某種冰冷的邏輯。像是有人強行撬開了他的頭蓋骨，把一堆滾燙的、還在滋滋作響的線路板硬塞了進去。
【數(shù)據(jù)流異常涌入……】
【警告：意識載體過載……處理能力不足……】
【底層邏輯解析模塊強制啟動……】
斷斷續(xù)續(xù)的字符，模糊的幾何圖形，在他視野中瘋狂閃爍、跳躍，疊加在現(xiàn)實的城市夜景之上，像劣質(zhì)投影儀投出的鬼影。他甚至感覺不到眼睛的存在了，這些信息仿佛是直接烙印在他的意識里。
面前冰冷的金屬欄桿不再僅僅是欄桿。它變成了一串流動的數(shù)據(jù)，冰冷、精確，不帶任何感情色彩。
【目標：護欄】
【材質(zhì)：低碳鋼（Q235）】
【狀態(tài)：銹蝕（面積占比17.8%），結(jié)構(gòu)強度：78/100（臨界銹蝕，多處應(yīng)力點疲勞），附著物：灰塵、鳥糞（微量）】
【能量波動：微弱（風能擾動，結(jié)構(gòu)內(nèi)應(yīng)力釋放，溫度傳導）】
張辰下意識地想揉眼睛，手抬到一半又頓住。揉也沒用，這玩意兒不是眼睛看見的。他甚至覺得有點荒謬，都這個時候了，腦子里還在分析欄桿銹沒銹？
夜風也不再僅僅是風。
【矢量：西北】
【速度：12.7m/s（陣風15.3m/s）】
【溫度：11.3℃】
【蘊含能量：低（動能，熱能）】
【成分分析：空氣（氮78%，氧21%，其他1%），懸浮顆粒物PM2.5: 48μg/m3，水汽含量：55%…】
這算什么？天氣預報升級版？還帶能量分析？
這不是幻覺。盡管頭痛得像要裂開，意識在過載的邊緣瘋狂掙扎，但他清晰地感知到了一種全新的存在方式。一個模糊的數(shù)據(jù)界面，在他意識深處若隱若現(xiàn)，像個半成品軟件，大部分區(qū)域是灰色，無法讀取，無法理解。只有最基礎(chǔ)的環(huán)境數(shù)據(jù)分析模塊，似乎在憑借本能運轉(zhuǎn)。
【環(huán)境掃描……執(zhí)行中……】
【綜合能量場評估……完成……】
【……危險等級：低（非致命物理威脅）】
【分析：當前位置（天臺邊緣）結(jié)構(gòu)穩(wěn)定性存在隱患（護欄疲勞度78/100），人體重心不穩(wěn)定，墜落風險高。】
【建議：立刻脫離邊緣區(qū)域（后退距離＞1.5米），尋找安全支撐點?！?/p>
墜落風險高？廢話！這還用分析？張辰心里罵了一句，但身體卻比腦子反應(yīng)更快，猛地向后退了一大步，腳跟重重磕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后背撞上冰冷的墻壁，激起一陣細密的痛感，反而讓他混亂的腦子稍微清晰了一絲。
劇痛仍在持續(xù)，但一種奇異的力量感，正從意識的廢墟中頑強地萌發(fā)出來。像是黑暗中點燃的一星火苗，微弱，卻異常執(zhí)著。
這不是結(jié)束。
蘇雅溫婉的笑容，王浩拍著胸脯唾沫橫飛的保證，此刻像兩張高清照片貼在他腦海里，旁邊還附帶了冰冷的數(shù)據(jù)分析——可惜，目前他的“系統(tǒng)”似乎還分析不了人心。
那些卷款跑路的混蛋。那些落井下石、連電話都不接的“朋友”。那些在門上潑油漆、半夜踹門的催債人。
一幕幕，如同慢鏡頭在腦海中閃過，每一次閃回都伴隨著太陽穴針扎似的刺痛。
刻骨的恨意混合著劫后余生的慶幸，還有一絲對這詭異變化的茫然，迅速取代了彌漫心間的絕望。他不能死，至少現(xiàn)在不能。死了，不就等于把勝利拱手讓給那對狗男女？不就等于默認了那些嘲諷和威脅？太便宜他們了！
他要活下去。他要弄清楚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到底是什么。這詭異的“讀取”能力，這腦子里的“系統(tǒng)”，不管它是什么鬼東西，或許是他唯一的武器，唯一的翻盤機會。
復仇的火焰，混合著求生的本能，在深淵的底部，重新點燃，并且越燒越旺。
張辰抬起手，用力按住還在劇烈跳動的太陽穴，試圖緩解那撕裂般的疼痛。他轉(zhuǎn)過身，后背緊緊貼著冰冷的墻壁，不再看那片誘惑他墜落的夜空，目光卻透過混亂的數(shù)據(jù)流，望向城市深處，仿佛要將那兩個消失的人影從燈火輝煌中揪出來。他扶著墻，一步一步，離開了天臺邊緣，走向通往樓下的鐵門。腳步還有些虛浮，但每一步都比之前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