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京城的人都知道,我追了裴暮十年。
十年時間,他要考取功名,我堂堂將軍府千金甘愿鋪紙研磨,為他洗手作羹湯。
他要上戰(zhàn)場立功,我重拾長槍,陪他殺敵,甚至在最后一戰(zhàn)中,不顧生死替他擋了一刀。
裴暮終于被我感動,八抬大轎迎娶我過門。
卻在我們成婚的第三年,他在戰(zhàn)場受傷昏迷,醒來后,記憶停留在最厭惡我的時期。
還從邊關(guān)帶回來一個女人。
他對我視若空氣,將那個女人寵愛到骨子里。
上元佳節(jié),那女人出門上香,差點(diǎn)被匪徒欺辱,不過挽著裴暮委屈說了句‘別怪姐姐’。
裴暮就要讓我長長記性。
兩個月時間,我腹中的孩子化為一灘血水。
裴暮終于想起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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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暮來接我那天,正值隆冬臘月里。
一輛華貴的馬車??吭诼愤?,他大約等的急了,用馬鞭抽著樹枝滿臉不耐煩。
我艱難地挪動著剛流產(chǎn)完的雙腿,盡管已經(jīng)足夠小心,卻還是狼狽摔在他腳下。
裴暮愣了下,下意識伸手扶我。
我卻首先看到他手中的鞭子,頓時嚇的抱著腦袋瑟瑟發(fā)抖——
“別打我……你們想讓我怎么伺候都行……”
“求求你們,別打我了……”
再抬頭,就對上裴暮譏諷的表情:“謝錦,你裝什么?以你的武功,我不信里面的人敢為難你,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這兒兩個月,作威作福欺負(fù)了多少人么?”
我眨了眨眼睛,腦海中回蕩著他剛才的話。
作威作福欺負(fù)人……
指的是我剛被送入青樓時,因不愿意接客,掙扎之下抓傷了兩個小廝的臉么?
可事后我被嬤嬤打斷了脊梁骨,被他們用針扎得遍體鱗傷,泡在井水中七天七夜。
還是我剛流產(chǎn)的孩子,被人挑在刀尖上賞玩,我撲過去搶,情急之下咬了對方的手腕?
可那次之后,我被折磨得血肉模糊。
裴暮不耐煩地踢了踢我:“別裝了,要不是母親壽辰惦記著你,我才懶得接你回去!”
看來裴暮并不知道,我的武功早就被那群人廢了。
現(xiàn)在的我,再也提不起長槍,只能穿著輕紗跳舞取悅男人了。
裴暮讓我起來,可我卻不敢動。
依舊瑟縮在他的腳下,小心翼翼地抬頭問他:“世子,是不是我哪里伺候的不夠好?”
“您千萬別跟嬤嬤說,我會很賣力的,直到您滿意為止……”
裴暮的表情終于凝固了,轉(zhuǎn)而變得惱怒,他一下子拎起我的衣領(lǐng)怒吼:“謝錦!誰讓你變成這樣的?在青樓里混了幾天,真當(dāng)自己是陪睡的窯兒姐了?”
“你身為謝氏一族的尊嚴(yán)與傲骨呢?”
2
他的聲音在耳邊振聾發(fā)聵。
我怔了許久,才終于想起自己的出身和背景。
謝氏一族,滿門忠烈,當(dāng)年父兄鎮(zhèn)守邊關(guān),敵軍抓住了我的母親和二姐姐,將她們押至陣前,威脅父兄開門投降,可母親和姐姐寧愿自刎,也要保住家國和謝氏的體面。
年邁的祖父率兵出征,因朝中奸細(xì)出賣,寧可拼至最后一人,也不愿背主投降。
如今的謝家,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曾經(jīng)我也是很有骨氣的,在邊關(guān)那幾年,為了保護(hù)裴暮,我曾被敵軍俘虜,十八般酷刑全都經(jīng)歷了一遍,渾身上下找不出一塊好肉,也沒吐露半點(diǎn)機(jī)密。
可如今,我的尊嚴(yán)與驕傲,早就被人踩在腳下,碾碎了,合著血淚咽進(jìn)我的肚子里了。
我強(qiáng)行將酸澀和恥辱壓下去,對著裴暮擠出了笑容——
“世子說的哪里話?做我們這行的,只管客人高興就好,哪兒需要什么尊嚴(yán)與傲骨呢?”
裴暮的臉色因此更加難看了。
他倏忽用力將我推倒在地,板著臉冷哼了一聲:“現(xiàn)在改用這招了是吧?”
“我倒要看看,你能裝多久!”
剛回到裴家,我就注意到江映月隆起的小腹。
公婆拉著我的手,唉聲嘆氣地說:“你離開的這段時間,映月已經(jīng)入了門,如今還懷著身孕……到底是我們裴家的骨肉,你以后還是跟她好好相處吧……”
公婆說的對,以前就是我太爭強(qiáng)好勝,總以為是因?yàn)榕崮菏浟?,才會迷戀那個女人,等他想起我們之間的一切,他一定會回心轉(zhuǎn)意對我好的。
可在青樓那兩個月,讓我徹底明白——
像我這樣的賤人,怎么配跟江映月爭呢?
江映月以前說過,她最喜歡我院子里的梅花,總是委委屈屈鬧著要跟我換地方住。
可那些梅花是裴暮親手為我種下的,是我們感情忠貞不渝的見證。
可現(xiàn)在,也沒什么舍不舍得了。
我從院子里搬出來,挪到了裴府最偏僻荒蕪的小院子里。
裴暮以前送我的東西,象征著裴氏少夫人的玉佩,他征戰(zhàn)北海為我?guī)淼囊姑髦椋€有新婚那天,他一刀一刀刻出來的象征我們夫妻和睦的木偶……
都被我收拾出來,打包送到了江映月的面前。
我以為這樣做,他們總該滿意了吧?
可卻沒想到,當(dāng)天晚上,裴暮持著劍踹開了我的房門,一劍刺入了我的心口——
“謝錦!你果然心腸歹毒!”
“居然連映月肚子里沒出世的孩子都不放過!”
3
江映月收到了我送的那些東西,就捂著肚子喊痛。
府中的大夫檢查說,我送她的那對木偶中有麝香,孕婦只要稍微接觸就會有流產(chǎn)跡象。
可我卻下意識地脫口而出:“不可能……”
裴暮卻氣急敗壞將流著血的我一路拖到江映月的院中,將我狠狠地摔在了門檻外。
他闊步走進(jìn)暖閣,將江映月護(hù)在懷中,冷聲呵斥:“有什么不可能?”
“別人不了解你,我還能不了解?你向來不擇手段,不然當(dāng)初我怎么會娶你?”
這時,江映月幽幽地睜開了眼睛,先是對我露出不易覺察得逞的笑容,然后又委委屈屈掐著嗓子:“姐姐,我只當(dāng)你學(xué)規(guī)矩回來,能稍微收斂點(diǎn),送我東西也是想緩和關(guān)系……”
“卻沒想到,你居然連尚未出世的孩子都能下手!”
以前為了追裴暮,我確實(shí)是不擇手段的。
明知道他煩我,還是想盡辦法地制造偶遇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
為了讓他相信我們緣分天定,我收買過算命的先生,在他求來的姻緣簽上動過手腳。
我失了所有臉面,卻唯獨(dú)沒有想過害人。
我轉(zhuǎn)向裴暮,喃喃地回答說:“木偶是你送給我的,若真有麝香,當(dāng)初我豈會有孕?”
裴暮卻不相信,又沖過來一腳踹中我的心窩,我從高高的門檻上滾落在院子里。
“你胡說!我這么討厭你,怎么會送你東西?”
“又怎么可能跟你圓房,讓你有了身孕?”
對著他猙獰扭曲的臉,我知道,就如同之前江映月故意跳進(jìn)荷花池,卻誣陷是被我推的,她故意打翻藥碗,卻捂著被燙傷的胳膊說是我的設(shè)計,就算我再怎么解釋也沒用了。
很快公婆趕過來護(hù)住受傷的我,婆婆哭的淚水漣漣,咬牙飲恨——
“你這個逆子,怎能如此對待錦兒?等你以后想起來,一定會后悔的!”
可憐二老到現(xiàn)在還抱著讓裴暮恢復(fù)記憶,回心轉(zhuǎn)意的希望,可我卻已經(jīng)心如死灰了。
我踉蹌著從地上爬起來,蒼白著向他扯出笑容:“是,是我善妒不容人,是我要害她肚子里的孩子,你若想護(hù)住她,何必將我接回來?”
對上裴暮那張難看至極的臉,我喃喃地說了句:“不如將我休了,我們從此好聚好散……”
裴暮卻怒極反笑:“你會讓我休你?”
“謝錦,你眼巴巴求了這么多年,丟盡臉面才終于嫁進(jìn)裴家,會愿意放棄這里的一切?”
“你這樣的人玩欲擒故縱這招,不覺得自取其辱么?”
為了逼我‘顯出原形’,他還真讓人取來紙筆,作勢要寫休書。
可直到休書寫完落在我眼前,我都沒吭聲一個字。
我拿起休書就走,卻又被裴暮出聲叫住,他沖上來將那封休書撕碎,摔在我臉上。
“你害的映月險些小產(chǎn),真以為自己能走?”
他倏忽拽住我的脖頸,對視著我的眼睛:“不是喜歡裝么?我倒要看看你能裝多久!”
4
裴暮又帶我回了那座青樓。
對著一張張熟悉的臉圍繞著不同的男人喝酒獻(xiàn)媚的表情,我卻僵硬地立在原地。
腦海中不停地浮現(xiàn)出在這里被折磨的一幕幕。
成婚那天,裴暮買來全城的煙花,十里紅妝鋪遍了整個盛京城。
晚上夫妻交杯時,他握著我的手許諾:“錦兒,我知道你一向要強(qiáng),皆是因?yàn)槟銦o依無靠,可以后不會了,我是你的夫君,不管何時何地,只要你被欺負(fù),我都會趕來保護(hù)你!”
可我懷著孕被那群人吊在房梁上,用鞭子抽打肚子時,我喊到嗓子出血,也沒見他蹤影。
曾經(jīng),大漠黃沙中,他騎著馬載我看長河落日的景象,爽朗笑著的誓言猶在耳邊——
“錦兒,以后不管我在哪里,只要你喊出我的名字,我定飛檐走壁也會來找你!”
可在我被人羞辱時。
他明明就在樓下,卻只顧陪著江映月挑選珠釵脂粉,沒有回頭看我一眼。
可現(xiàn)在,他卻挨近我的耳邊,意味深長地說了句:“不是喜歡當(dāng)窯兒姐么?”
“那就讓我看看你都是怎么伺候人的吧!我看你能沒底線到什么程度!”
他話音剛落,我就如行尸走肉般邁著步子走了出去。
裴暮因此大怒,拽著手腕將我狠狠摔在地上:“謝錦,你還要不要臉?”
“就算不顧你們謝家的名聲,我們裴家也丟不起這個人!”
“你倒是肯下血本,你以為這樣裝……”
下一刻,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裴世子,你怎會在此?”
抬頭看到迎面走來的人,我瞬間瞳孔一縮,腦海中恍惚浮現(xiàn)出自己懷著孕,被他和一群狐朋狗友吊在房梁上鞭打的情景,嘴唇緊緊地咬出血跡,整個身體都戰(zhàn)栗起來。
那人明顯跟裴暮是熟識,走過來瞥了我一眼,不屑地哧了一聲——
“這不是芳香苑的頭牌么?被人睡爛了的貨色,難得世子竟能看入眼……”
“前幾日我與林兄陪她玩過,豈料這女人懷著孕也敢出來賣身。”
“害的我們沒玩盡興,還把她弄得流產(chǎn)見了血,真是晦氣死了!”
聽到這句,裴暮整個人都愣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向了我。
5
芳香苑中的人跪了一地。
嬤嬤瑟瑟發(fā)抖地辯解:“這不是世子您的吩咐么?”
“說這女人是個硬骨頭,讓我們好好教訓(xùn)……”
裴暮氣急敗壞,聲音中依舊帶著懊悔不已的顫抖:“我讓你們好好教訓(xùn)她,是為給她點(diǎn)苦頭吃,讓她知道些規(guī)矩,誰給你們的膽子這樣對她?”
嬤嬤擠出諂媚的笑臉:“我們這兒是青樓,對付女人的法子,不就那幾個么?”
說完,她又試探地問了句——
“世子,這女人到底是誰啊?跟世子又是什么關(guān)系?”
裴暮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欲言又止。
現(xiàn)在的我,是他的什么人呢?
盡管他再不愿意,我終究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裴府名正言順的少夫人。
可他卻親手將我推入火坑,堂堂世子,又豈敢對外承認(rèn)自己將妻子送進(jìn)青樓任人狎玩?
可除了夫妻之外,我們又是什么關(guān)系呢?
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每次見面都要互掐的歡喜冤家,縱然他表面看起來有多厭惡我,每當(dāng)我像個小尾巴似的纏在他身后,‘裴暮哥哥’地喊他時,他心里也是很高興的。
可現(xiàn)在……
裴暮的眼圈開始泛紅,他又想起來我之前的話,急得將嬤嬤從地上拎起來,追問——
“她在來時,當(dāng)真懷有身孕?”
嬤嬤擠出一個難看的笑臉,附和著說:“是啊,一開始不顯懷,后面肚子越來越大,不好招待客人了……不過世子放心,那個孽種早就沒了!”
“做我們這行的,處理起窯兒姐肚子里的孽種最拿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