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程志遠(yuǎn)，今年三十歲，是村里少有的高中生，當(dāng)過兵，在族人中頗有威信。
為了保衛(wèi)祖宗祠堂，我自愿簽下了生死狀……1.程德海站在祠堂前的石階上，
望著遠(yuǎn)處駛來的黑色轎車，布滿皺紋的手不自覺地握緊了拐杖。秋風(fēng)卷著落葉在他腳邊打轉(zhuǎn)，
空氣中彌漫著焚燒秸稈的氣味，混合著祠堂百年木料散發(fā)出的淡淡檀香。"族長，他們來了。
"我低聲提醒，站在老人身后半步。程德海點點頭，沒有作聲。他今年七十八歲，
是程家第二十三代族長，穿一身洗得發(fā)白的中山裝，腰桿挺得筆直，
唯有微微顫抖的胡須泄露了內(nèi)心的不平靜。黑色轎車在祠堂前的空地上停下，車門打開，
先伸出來的是一只锃亮的皮鞋，接著是裹在昂貴西裝里的肥胖身軀。
金城房地產(chǎn)的副總趙廣志帶著兩個手下朝祠堂走來，臉上掛著程式化的笑容。"程老，
考慮得怎么樣了？"趙廣志開門見山，聲音洪亮得像是故意讓周圍聚集的村民都聽見，
"我們給出的條件已經(jīng)很優(yōu)厚了，按人頭算，每人四十平米的回遷面積，
外加每戶十萬的搬遷費。"程德海的目光越過趙廣志，落在遠(yuǎn)處正在施工的高樓上。
那里曾經(jīng)是程家的祖田，如今被鋼筋水泥覆蓋，幾臺塔吊像鋼鐵怪獸般伸展著臂膀。"趙總，
"老人緩緩開口，聲音沙啞但堅定，"錢和房子我們可以不要，但這座祠堂不能拆，
程氏一族在這里扎根三百年，祠堂里供奉著二十二代先祖的牌位，不是用錢能衡量的。
"趙廣志的笑容僵在臉上，眼中閃過一絲不耐，"程老，您這是為難我啊，
市里的規(guī)劃已經(jīng)批下來了，這一片都要開發(fā)成商業(yè)區(qū)，
您這祠堂正好在規(guī)劃中的中央廣場位置，拆遷是遲早的事，何必鬧得大家都不愉快呢？
""放你娘的屁！"我突然暴喝一聲，上前一步，"什么狗屁規(guī)劃？去年還說修學(xué)校，
今年就變商業(yè)區(qū)了？你們這些開發(fā)商眼里除了錢還有什么？""志遠(yuǎn)！"程德海厲聲喝止我，
轉(zhuǎn)頭對趙廣志說，"趙總，年輕人火氣大，別見怪，但祠堂的事，我們程氏一族還要再商量。
"趙廣志冷笑一聲，"行，你們慢慢商量，不過我得提醒一句，拆遷通知書已經(jīng)下達(dá)，
三天后如果還不簽字，我們就要走法律程序了。"他環(huán)視一圈圍觀的村民，"到時候，
可就不是現(xiàn)在這個條件了。"黑色轎車揚起一片塵土離去，留下祠堂前一片死寂。
程德海長嘆一口氣，轉(zhuǎn)身對族人們說，"今晚七點，各家派代表來祠堂議事。
"2.夜幕降臨，程氏祠堂內(nèi)燭火通明。二十多位族中代表圍坐在天井里，
空氣中彌漫著緊張與不安。程德海坐在上首，面前擺著一本泛黃的族譜。
"情況大家都清楚了，"老人環(huán)視眾人，"金城地產(chǎn)鐵了心要拆祠堂，我們該怎么辦？
""跟他們拼了！"一個年輕人拍案而起，"我們程家?guī)装偬柸?，還怕他們不成？""糊涂！
"程德海怒斥，"現(xiàn)在是法治社會，聚眾鬧事是要坐牢的！你想讓整個程家都進(jìn)去嗎？
""那怎么辦？難道就眼睜睜看著他們把祠堂推平？"有人憤憤不平。祠堂內(nèi)陷入沉默，
只有燭火偶爾發(fā)出輕微的爆裂聲。這時，一直沉默的我站了起來，"族長，我有個主意。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你說。"程德海點頭示意。"我們可以學(xué)古人，
簽生死狀。"我的聲音不大，卻字字鏗鏘，"選一個人出來，承擔(dān)所有責(zé)任，
其他人表面上配合拆遷，暗地里支持這個人行動，這樣既能保住祠堂，又不會連累全族。
"祠堂內(nèi)一片嘩然。"志遠(yuǎn)，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程德海臉色凝重，
"生死狀不是兒戲，簽了就要承擔(dān)后果，輕則坐牢，重則…...""我明白。
"我打斷族長的話，"我愿意簽這個狀。"我的話像一塊石頭投入平靜的湖面，
激起層層漣漪。我的妻子林秀芝猛地站起來，臉色煞白，"你瘋了嗎？我還有兩個月就生了，
你…...""秀芝，"我握住妻子的手，"正因為你快生了，我才更要這么做，
我不能讓我們的孩子在看不到祠堂的地方長大。"妻子的眼淚奪眶而出，
她了解丈夫的倔脾氣，知道一旦他決定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程德海深深看了我一眼，
轉(zhuǎn)身走向祠堂正廳。片刻后，他捧出一個紫檀木匣，從中取出一張泛黃的宣紙和一支毛筆。
"程氏一族自明朝遷居此地，三百年來歷經(jīng)戰(zhàn)亂、天災(zāi)，祠堂曾三次被毀，又三次重建。
"他的聲音顫抖，"上一次簽生死狀，還是民國二十七年，日寇要拆祠堂修炮樓，
當(dāng)時我的叔祖父程鐵山簽了狀，連夜炸毀了鬼子的軍火庫...…"祠堂內(nèi)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程志遠(yuǎn)，你確定要簽這個狀嗎？"程德海最后一次確認(rèn)，"一旦落筆，
就沒有回頭路了。"我沒有猶豫，接過毛筆，在生死狀上簽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按上手印。
鮮紅的指印在燭光下像一滴血，刺目而悲壯。"好！"程德海高聲道，"從今日起，
程志遠(yuǎn)為我程氏一族赴難之人，若有不測，全族共擔(dān)，若有囹圄之災(zāi)，全族共養(yǎng)其家！
""全族共擔(dān)！全族共養(yǎng)！"祠堂內(nèi)響起整齊的呼喊聲，在夜色中回蕩。3.第三天清晨，
天剛蒙蒙亮，我就悄悄起床，輕手輕腳地穿好衣服，看著熟睡中的妻子。林秀芝懷孕八個月，
她的腹部已經(jīng)高高隆起，在睡夢中還不時皺眉，似乎感應(yīng)到了丈夫即將要做的事。
我俯身在妻子額頭上輕輕一吻，然后從床底下拖出一個帆布包，
里面裝著這幾天偷偷準(zhǔn)備的"家伙"——兩瓶汽油，幾個雷管，還有從采石場弄來的炸藥。
這些東西在鄉(xiāng)下并不難搞到，尤其是對一個當(dāng)過工兵的人來說。
我最后看了一眼這個簡陋但溫馨的家，輕輕帶上門，消失在晨霧中。
祠堂前已經(jīng)停了幾臺挖掘機(jī)，十幾個戴著安全帽的工人正在做準(zhǔn)備工作。
趙廣志站在一旁指揮，西裝換成了休閑裝，但皮鞋依然锃亮。躲在附近的樹林里，
我冷靜地觀察著情況。按照計劃，我要等大部分族人被叫去村委會"做工作"后再行動，
以免傷及無辜。太陽漸漸升高，村委會的大喇叭開始喊人，族人們?nèi)齼蓛傻赝逦瘯呷ィ?/p>
不少人回頭望向祠堂的方向，眼中滿是不舍。時機(jī)到了。我從樹林里繞到挖掘機(jī)后方，
趁人不備，迅速將汽油倒在幾臺設(shè)備的油箱附近，然后退到安全距離，點燃了引線。"轟！
"一聲巨響，三臺挖掘機(jī)瞬間被火球吞噬。工人們驚慌失措地四散奔逃，趙廣志臉色慘白，
踉蹌著后退，差點摔倒。"程家的祠堂，誰也別想動！"我從藏身處走出來，
高舉著手中的引爆器，聲音洪亮如鐘。"你..….你瘋了！"趙廣志指著我，手指顫抖，
"這是犯法的！我要報警抓你！""盡管報！"我冷笑，"我程志遠(yuǎn)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
"遠(yuǎn)處傳來警笛聲，越來越近。我沒有逃跑，而是平靜地站在原地，等待警察的到來。
當(dāng)冰涼的手銬扣上我手腕時，我最后看了一眼屹立在朝陽中的祠堂，
嘴角露出一絲釋然的微笑。4.林秀芝聽到爆炸聲時正在院子里晾衣服。
她手中的盆子"咣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水濺濕了她的布鞋。不用問，她知道是丈夫行動了。
不到半小時，村里就傳遍了消息，程志遠(yuǎn)炸了拆遷隊的設(shè)備，被抓走了。更糟的是，
有三名工人在爆炸中受傷，其中一人傷勢嚴(yán)重。林秀芝雙腿一軟，跌坐在門檻上。
腹中的胎兒似乎感受到母親的恐慌，劇烈地踢動起來。她捂著肚子，眼淚無聲地流下。
"秀芝！秀芝你在家嗎？"門外傳來急促的敲門聲，是族長程德海的聲音。
林秀芝勉強站起來開門，看到族長和幾位族中長輩站在門外，個個面色凝重。"族長，
志遠(yuǎn)他.….."林秀芝話未說完就哽咽了。程德海上前扶住她，"孩子，別怕，
志遠(yuǎn)是為全族犧牲的，我們絕不會丟下你們母子不管。
""可是...…可是聽說有人受傷了，志遠(yuǎn)會不會...…"林秀芝不敢說下去。
"最壞的情況是坐牢。"程德海嘆了口氣，"但無論如何，我們程家說到做到，從今天起，
你家的一應(yīng)開銷，全族共同承擔(dān)，地里的活，族里派人來干，你生孩子坐月子，
族里的女人們輪流照顧。"其他幾位長輩紛紛點頭附和。林秀芝淚如雨下，
她知道這不是客套話。在這個宗族觀念依然濃厚的村莊，一紙生死狀的分量，
遠(yuǎn)比法律文書更重。第二天，程德海帶著幾位族老去了鎮(zhèn)上的派出所，想見我一面，
卻被拒絕了。警方表示，我涉嫌危害公共安全罪，已經(jīng)被刑事拘留，等待進(jìn)一步調(diào)查。
與此同時，金城地產(chǎn)的拆遷工作暫停了。一方面是設(shè)備被毀需要時間補充，另一方面，
我的激烈反抗引起了媒體關(guān)注，有記者開始調(diào)查這起拆遷糾紛背后的故事。一周后，
林秀芝在族里幾位嬸子的陪同下，去縣看守所看望我。隔著鐵柵欄，她幾乎認(rèn)不出丈夫。
我瘦了一圈，臉上有淤青，但眼神依然堅定。"秀芝，你怎么樣？孩子還好嗎？
"我急切地問。"我們都好。"妻子強忍淚水，"族里對我們照顧得很周到，
昨天德海叔還派人送來兩只老母雞…..."我點點頭，眼中閃過一絲欣慰，"祠堂呢？
""暫時保住了。"旁邊的程德海接過話頭，"你的事上了新聞，現(xiàn)在開發(fā)商不敢輕舉妄動，
縣里已經(jīng)成立調(diào)查組，要重新評估這個拆遷項目。""那就好。"我長舒一口氣，
"我不后悔。"探視時間很快結(jié)束。臨走前，妻子告訴我，
族里已經(jīng)湊錢請了縣里最好的律師為我辯護(hù)。我只是笑笑，對結(jié)果并不抱希望。
5.三個月后，我的案子開庭審理。由于造成三人受傷（其中一人重傷），
加上財產(chǎn)損失巨大，盡管律師極力辯護(hù)，法院還是以危害公共安全罪判處我有期徒刑五年。
宣判那天，祠堂前的空地上站滿了程氏族人。當(dāng)程德海宣布判決結(jié)果時，
人群中傳出壓抑的哭聲。林秀芝當(dāng)場暈倒，被緊急送往醫(yī)院——她受刺激早產(chǎn)了。幸運的是，
在族人的精心照料下，林秀芝順利生下一個健康的男嬰。按照我之前取好的名字，
孩子叫程守祠，寓意不言自明。接下來的日子里，程氏族人用實際行動履行著他們的承諾。
我家的三畝地，由族里壯勞力輪流耕種，每月初一，
程德海都會親自將族里湊的生活費送到林秀芝手中，孩子生病時，
總有族人主動幫忙送去醫(yī)院...…更令人感動的是，每年除夕，全族人都會聚集在祠堂，
然后派代表來監(jiān)獄看望我，告訴我祠堂還在，族人安好。這種集體的支持，
讓林秀芝在最艱難的日子里也能挺直腰桿。與此同時，程氏祠堂的命運也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jī)。
在媒體持續(xù)關(guān)注和社會輿論壓力下，縣政府最終修改了規(guī)劃方案，將祠堂列為歷史保護(hù)建筑，
周圍留出一定范圍的緩沖區(qū)。金城地產(chǎn)不得不調(diào)整設(shè)計方案，
將原本的中央廣場改為繞開祠堂。這一切，監(jiān)獄中的我都通過族人的探視和來信了解到了。
每當(dāng)想到自己的犧牲換來了祠堂的保全，我就覺得五年刑期不算什么。6.五年時間，
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對林秀芝來說，這是含辛茹苦撫養(yǎng)孩子的五年，對程守祠來說，
是從襁褓嬰兒成長為活潑男孩的五年，對程氏族人來說，是信守承諾、團(tuán)結(jié)互助的五年。
而對我來說，這是反思與成長的五年。監(jiān)獄生活磨平了我的一些棱角，
但沒能改變我對祠堂的執(zhí)著。每當(dāng)夜深人靜，我都會想起祠堂天井里那棵百年桂花樹，
想起祖先牌位上鎏金的字跡，想起族人聚集在祠堂議事的熱鬧場景。終于，
在一個春光明媚的日子，我刑滿釋放。當(dāng)我走出監(jiān)獄大門時，
眼前的景象讓他驚呆了——上百名程氏族人整齊地站在道路兩側(cè)，
從監(jiān)獄門口一直排到遠(yuǎn)處的路口。他們手中舉著紅色的橫幅，
上面寫著"歡迎程氏英雄回家"。更讓我震撼的是，從監(jiān)獄門口開始，
一條鮮紅的地毯一直鋪到路口。在那里，十幾掛鞭炮已經(jīng)準(zhǔn)備就緒，
幾位族老手持火把等待點燃。程德海站在最前面，五年過去，他的背更駝了，頭發(fā)全白，
但精神矍鑠?？吹轿页鰜?，老人上前緊緊抱住他，"孩子，辛苦了。"我哽咽難言，
只能用力回抱族長。當(dāng)我看到站在族長身后的妻子和從未謀面的兒子時，淚水終于決堤而出。
"爸爸！"五歲的程守祠怯生生地喊了一聲，然后撲進(jìn)我的懷里。
這個在族人講述的英雄故事中長大的孩子，終于見到了真實的父親。妻子站在一旁抹眼淚，
五年的艱辛在她眼角刻下了細(xì)紋，但此刻她的臉上只有喜悅。"走，回家！"程德海高聲道，
"全族人都在祠堂等著呢！"隨著族長一聲令下，鞭炮齊鳴，鑼鼓喧天。我抱著兒子，
牽著妻子，在全族人的簇?fù)硐绿ど霞t毯。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端，那么不真實，
又那么溫暖。然而，當(dāng)車隊駛?cè)氪迩f時，我的心沉了下去——記憶中熟悉的田園風(fēng)光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林立的高樓和商業(yè)廣場。只有程氏祠堂，
像一座孤島般矗立在現(xiàn)代化建筑的包圍中，顯得那么突兀，又那么倔強。
"祠堂..…."我喃喃道。"保住了。"程德海拍拍他的肩膀，"多虧了你，
現(xiàn)在它被列為文物保護(hù)單位，誰也不能動了。"車隊在祠堂前停下。我下車，
仰望著這座為之付出五年自由的建筑，百感交集。祠堂的門楣上掛著嶄新的匾額，
上書"忠烈千秋"四個大字，是縣政府特意頒發(fā)的。"進(jìn)去吧，"程德海說，
"全族人都在等你。"我深吸一口氣，邁過高高的門檻。祠堂內(nèi)，
二十二代祖先的牌位靜靜矗立，燭火搖曳，香煙繚繞。而在天井中，全族老少整齊站立，
見他進(jìn)來，齊刷刷跪下行禮。這一跪，跪的是程志遠(yuǎn)的犧牲，跪的是程氏一族的信義，
跪的是那份穿越時光、歷久彌新的宗族精神。我瞬間淚流滿面，這五年，值了。
7.紅毯從祠堂正門一直鋪到天井中央，我踏在上面，腳步虛浮得像踩在棉花上。
五年牢獄生活讓我?guī)缀跬浟诉@種被眾人矚目的感覺，渾身上下每一寸皮膚都刺癢難耐。
"志遠(yuǎn)哥，這是最新款的手機(jī)，族里湊錢給你買的！"一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擠上前，
塞給他一個精致的盒子。我茫然地接過，金屬外殼冰涼光滑的觸感讓我想起監(jiān)獄的鐵欄桿，
笨拙地按了下按鈕，屏幕亮起，密密麻麻的圖標(biāo)讓我眼花繚亂。"我...…不太會用這個。
"我尷尬地低聲說，周圍嘈雜的祝賀聲突然變得刺耳。小伙是我堂弟，叫程志明，
他臉上閃過一絲詫異，隨即熱情地說，"沒事沒事，我教你！先解鎖，
然后..…."我盯著對方飛舞的手指，那些復(fù)雜的操作像某種神秘的巫術(shù)。五年前，
我用的還是一部只能打電話發(fā)短信的諾基亞。"爸爸，這個給你！"小守祠擠進(jìn)人群，
高舉著一朵皺巴巴的紅色紙花，"我和媽媽一起做的！"我蹲下身，接過那朵粗糙的手工花，
注意到兒子指甲縫里還沾著膠水，小小的手指上有幾道細(xì)小的劃痕。
然涌上鼻腔——我錯過了兒子第一次拿筷子、第一次騎自行車、第一次寫字...…"謝謝，
爸爸很喜歡。"我的聲音沙啞，想伸手摸摸兒子的頭，卻在中途停住了，
對一個幾乎陌生的父親來說，這個動作太過親昵了。守祠期待地看著我，
黑亮的眼睛里閃爍著某種我讀不懂的情緒。孩子的目光在我臉上搜尋著什么，
然后漸漸黯淡下來。"族長爺爺說要開席了！"有人高聲宣布，人群開始向祠堂后院移動。
妻子輕輕拉住我的手腕，"走吧，大家都等著呢。"她的觸碰讓我渾身一顫。五年了，
這是我第一次碰到妻子的皮膚。她的手比以前粗糙了許多，掌心和指腹都有厚厚的繭子。
我反手握住那只手，緊緊攥住，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祠堂后院擺了二十多桌酒席，
雞鴨魚肉堆得老高，幾口大鐵鍋冒著騰騰熱氣。我被安排在首席，左右坐著族長和幾位族老，
這個位置在過去只有德高望重的長輩才有資格坐。"來，先敬我們的英雄一杯！
"程德海顫巍巍地舉起酒杯，里面琥珀色的液體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全族人齊刷刷站起來，
酒杯碰撞聲此起彼伏。我機(jī)械地舉杯，辛辣的白酒灼燒著我的喉嚨。歡呼聲中，
我注意到角落里幾個年輕人交頭接耳，臉上帶著不以為然的表情。"那是誰家的孩子？
"我小聲問身旁的堂兄。"志鵬家老二，在省城上大學(xué)，放假回來了。"堂兄撇撇嘴，
"現(xiàn)在的年輕人啊，眼里早沒祖宗了。"宴席持續(xù)到日頭西斜，
我被一波又一波的敬酒弄得頭暈?zāi)垦＃切崆檠笠绲馁澝乐~在我耳邊嗡嗡作響，
像一群揮之不去的蒼蠅。"志遠(yuǎn)當(dāng)年那叫一個英勇！""要不是志遠(yuǎn)哥，祠堂早沒了！
""咱們程家出了個真漢子！"每一句話都在提醒我，你是英雄，你必須是英雄。
夕陽將祠堂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我借口上廁所溜了出來。我站在祠堂側(cè)面的小路上，
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
從這里可以看到村子全貌——曾經(jīng)錯落有致的青瓦房大多變成了鋼筋水泥的小樓，
只有程氏祠堂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現(xiàn)代化建筑中，像個不合時宜的老頑固。"爸爸？
"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我轉(zhuǎn)身，看到守祠站在幾步開外，小手揪著衣角。
夕陽給孩子的輪廓鍍上一層金邊，讓他看起來像個虛幻的剪影。"怎么不跟其他小朋友玩？
"我努力讓聲音聽起來親切。"他們.…..他們說我爸爸是勞改犯。"守祠低著頭，
聲音越來越小，"我說不是，我爸爸是英雄.….."我的胸口像被重錘擊中，蹲下身，
與兒子平視，"守祠，你知道爸爸為什么坐牢嗎？""知道！"孩子突然激動起來，
"你為了保護(hù)祠堂，炸了壞人的機(jī)器！族長爺爺說你是程家的大英雄！"我苦笑。
在孩子的世界里，一切非黑即白，英雄與惡棍涇渭分明。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那三個被我炸傷的工人也只是為了養(yǎng)家糊口。我不知道該如何描述，
監(jiān)獄里的日子是如何一點一點消磨一個人的尊嚴(yán)。我更不知道該如何承認(rèn)，
有時候我會在深夜驚醒，懷疑自己的犧牲是否真的值得。"爸爸，"守祠突然湊近，
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祠堂下面有寶貝，對吧？"我一愣，"誰告訴你的？
""我偷聽到族長爺爺和六叔公說話。"孩子眼睛亮晶晶的，
"他們說.…..說等你回來才能挖出來。"我正想追問，遠(yuǎn)處傳來妻子的呼喚聲，
守祠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身跑開，留下我一人站在暮色中，滿腹疑問。8.回家第一晚，我失眠了。
妻子特意換了新床單，噴了花露水，但這張床對我來說陌生得像是酒店的床鋪。
身旁妻子均勻的呼吸聲讓我不敢翻身，生怕驚醒她。月光從窗簾縫隙溜進(jìn)來，
在墻上畫出一道蒼白的線，我盯著那道光線，思緒飄回監(jiān)獄的夜晚。
那里的月光也是這樣的冷，這樣的淡，透過鐵欄桿照在水泥地上，像一灘融化的銀子。
凌晨三點，我輕手輕腳地起床，來到院子里。初夏的夜風(fēng)帶著稻花香，
遠(yuǎn)處偶爾傳來幾聲犬吠。這個我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村莊，此刻竟顯得如此陌生。
我摸出堂侄給的智能手機(jī)，笨拙地劃拉著屏幕。微信里已經(jīng)加了幾十個聯(lián)系人，
全是程氏族人，相冊里有幾百張照片，記錄著我缺席的五年。
守祠的滿月酒、周歲照、第一次上學(xué)，祠堂被列為文物保護(hù)單位的揭牌儀式，
族人們的聚會...…我一張一張地翻看，胸口發(fā)緊。照片里的人們笑得那么自然，
仿佛生活從未被撕裂過。妻子林秀芝眼角的細(xì)紋多了，但笑容依然溫柔，
守祠從襁褓中的嬰兒長成了能跑能跳的男孩，族長更老了，背駝得像張拉滿的弓。而我自己，
像是被時間遺忘在了五年前的那個清晨。"睡不著？"妻子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我回頭，
看見妻子披著外套站在門口，月光給她鍍上一層銀邊。"嗯，床太軟了。
"我隨口編了個理由。她走過來，在我身邊的石凳上坐下，兩人之間保持著一段微妙的距離，
既不太遠(yuǎn)顯得生疏，也不太近令人尷尬。"守祠很喜歡你。"她突然開口，
"他從小就把你當(dāng)英雄崇拜。"我苦笑，"我不確定自己配得上這種崇拜。""你后悔嗎？
"妻子問得很輕，但字字清晰。我沉默了，這個問題在我心里盤旋了五年，卻始終沒有答案。
"我不知道。"最終我誠實地說，"看到祠堂還在，族人還記著我，我不后悔，
但想到你一個人帶孩子，想到那三個受傷的工人..…."我的聲音哽住了，
監(jiān)獄里那些漫長的夜晚，我常常夢見爆炸的瞬間，夢見工人們的慘叫聲，
那些聲音像鈍刀一樣，一點一點剜著我的良心。"族里對我們很好。"她輕聲說，
"地有人種，糧有人送，連守祠上學(xué)的費用都是大家湊的。"點點頭，這一點我毫不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