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北京,空氣里彌漫著干冷的味道。地鐵站出口的風像刀子,割得人臉生疼。
許然裹緊了圍巾,拖著行李箱,站在路邊等網(wǎng)約車。手機屏幕上,
母親的未接來電提醒還在閃爍。她沒回,也沒打算回。許然28歲,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的產(chǎn)品經(jīng)理,
996的日子讓她像個陀螺,停不下來。她已經(jīng)三年沒回老家了——不是不想,
而是每次想到家里的那棟老房子,想到母親絮叨的責罵和父親沉默的背影,
她就覺得胸口堵得慌。這次回去,是迫不得已。父親突發(fā)腦梗,住進了縣醫(yī)院的重癥監(jiān)護室。
母親在電話里哭得語無倫次,只反復說:“你爸可能不行了,你快回來?!痹S然請了年假,
訂了最早的高鐵票,連夜趕回那個她發(fā)誓再也不踏足的小縣城。車來了,
司機是個話多的中年男人,操著濃重的京腔:“姑娘,回哪兒???這么晚還趕路?
”許然報了地址,靠在后座上閉目養(yǎng)神。窗外的高樓燈光像流水,漸漸稀疏,
變成了零星的路燈。她想起小時候,父親騎著自行車帶她去鎮(zhèn)上買糖,
車后座的鐵架子硌得她屁股疼,可她還是笑得像個傻子?!肮媚?,到了。
”司機的聲音把她拉回現(xiàn)實。許然付了錢,下車,站在縣醫(yī)院門口。
夜晚的醫(yī)院大樓亮著慘白的燈光,像個巨大的怪獸,吞噬著所有來者的希望。
重癥監(jiān)護室的走廊里,消毒水的氣味刺鼻。許然找到母親時,她正坐在塑料椅子上,
雙手攥著個舊手帕,眼睛紅腫。母親老了,頭發(fā)幾乎全白,背也駝了,像一棵被風吹彎的樹。
“媽?!痹S然輕聲喊。母親抬頭,看到她,愣了一下,隨即站起來,
聲音里帶著哽咽:“你可算來了!你爸他……醫(yī)生說,可能醒不過來。”說著,
又開始抹眼淚。許然心里一緊,卻不知道該說什么。她從小就不擅長處理這樣的場面。
她跟著母親走進探視區(qū),透過玻璃窗,看到父親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滿管子,
呼吸機發(fā)出單調(diào)的“嘀嘀”聲。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瘦得只剩皮包骨。
“他前陣子老說頭暈,我讓他去檢查,他總說沒事?!蹦赣H低聲說,
“要是我早點逼他去醫(yī)院,也不至于……”她沒說完,眼淚又掉下來。許然沉默。
她想起小時候,父親是個沉默寡言的男人,修車廠的工人,每天回家都帶著一身機油味。
他從不主動跟她說話,但會在她考試成績不好時,偷偷塞給她一塊巧克力,說:“下次努力。
”那時候,她覺得父親像座山,沉默卻可靠??珊髞砟??她考上大學,離開縣城,
父親變得更沉默了。每次通電話,他只“嗯”幾聲,話題全交給母親。許然漸漸覺得,
他好像并不在乎自己。探視時間結(jié)束,許然陪母親回到家。那棟老房子還是老樣子,
墻皮斑駁,院子里的石榴樹枯了半邊。推開門,熟悉的霉味撲面而來??蛷d的墻上,
掛著她小學時的獎狀,邊角已經(jīng)發(fā)黃。“先睡吧,明天再去醫(yī)院?!蹦赣H疲憊地說,
走進廚房燒水。許然走進自己的房間,床單上有一層薄灰。她打開窗,夜風吹進來,
冷得她打了個寒顫。桌上放著一本舊筆記本,封面上寫著她的名字。她翻開,
里面是她高三時的日記,字跡歪歪扭扭,寫滿了對未來的憧憬和對父母的抱怨。
“爸從來不關心我,我考了全班第一,他也沒夸我一句。媽只會嘮叨,煩死了。
我一定要考到大城市,再也不回來!”許然苦笑,合上筆記本。她那時多天真,
以為離開就能擺脫一切??涩F(xiàn)在,她站在這個房間里,卻覺得那些抱怨像刀子,
割在自己心上。母親端來一杯熱水,放在桌上:“喝點,別著涼。”她停頓了一下,
像是想說什么,最終只是嘆了口氣,轉(zhuǎn)身離開。許然握著杯子,熱水燙得她手心發(fā)麻。
她突然想起,母親每次送她去車站,總會塞給她一袋煮雞蛋,說:“路上吃,省得餓。
”她嫌麻煩,每次都扔在行李箱底,后來忘了吃,雞蛋壞了,臭了整個箱子。第二天一早,
許然和母親再次來到醫(yī)院。醫(yī)生說,父親的情況不容樂觀,腦損傷嚴重,即使醒來,
也可能癱瘓。母親聽完,坐在走廊里,低頭不說話,像被抽干了力氣。許然去找醫(yī)生,
想問有沒有別的治療方案。醫(yī)生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語氣平靜:“我們已經(jīng)盡力了。
現(xiàn)在只能看他自己的意志力。你多陪陪他,跟他說說話,有時候病人能聽到?!痹S然點點頭,
回到探視區(qū)。她戴上防護服,走進病房,坐在父親床邊。呼吸機的聲音像節(jié)拍器,
規(guī)律得讓人窒息。她握住父親的手,干瘦,冰涼,像枯枝。“爸,我回來了?!彼吐曊f,
“你得醒過來,媽一個人在家,撐不住的?!彼恢栏赣H能不能聽見,但她繼續(xù)說,
說自己在北京的工作,說加班到凌晨的日子,說她其實很想家,卻不知道怎么回來。
她說了很多,嗓子啞了,眼淚卻沒掉下來。走出病房,她看到母親站在窗邊,背影瘦小,
像個孩子。許然走過去,輕輕拍了拍她的肩:“媽,別擔心,爸會好的?!蹦赣H轉(zhuǎn)過身,
眼里滿是淚水:“然然,你怪我們嗎?這些年,我們沒給你什么好日子。”許然一愣,
心像被針扎了一下。她想說不怪,可喉嚨像被堵住。她只是搖頭,抱住母親,像小時候那樣。
晚上,許然獨自留在醫(yī)院守夜。病房外的走廊空蕩蕩的,只有值班護士的腳步聲。
她坐在父親床邊,看著窗外。夜色深沉,玻璃上映出她的臉,疲憊而陌生。她想起小時候,
父親曾在她生病時守了她一整夜。那時她發(fā)高燒,迷迷糊糊中,看到父親坐在床邊,
手里拿著一塊濕毛巾,不停地給她擦額頭。她想說謝謝,可沒力氣開口?,F(xiàn)在,
輪到她守著父親了。她不知道他能不能醒來,也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但這一刻,
她只想陪著他,就像他曾經(jīng)陪著她。窗外,天色漸漸亮起?;疑某抗馔高^窗戶,
灑在病床上。許然握緊父親的手,低聲說:“爸,你得撐住。我們都在等你。
”清晨的醫(yī)院走廊漸漸熱鬧起來,護士推著醫(yī)療車來回走動,家屬們低聲交談。
許然揉了揉酸澀的眼睛,起身去洗手間洗了把臉。鏡子里,她的臉色蒼白,
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她苦笑,覺得自己像個剛熬完通宵的產(chǎn)品經(jīng)理,
只不過這次不是為了趕需求,而是為了守住父親的命。回到病房,母親已經(jīng)來了,
手里提著一只保溫桶。桶里是小米粥,熱氣騰騰,帶著米香。
母親舀了一碗遞給她:“吃點吧,昨晚沒睡好,臉色差得嚇人?!痹S然接過碗,
低頭喝了一口。粥的溫度剛好,暖得她胃里舒服。她突然想起小時候,每次生病,
母親都會熬這種粥,坐在床邊一口一口喂她。那時候她嫌母親嘮叨,總不耐煩地推開碗。
現(xiàn)在想想,那些嘮叨里藏了多少她沒察覺的愛。“媽,你昨晚睡了嗎?”許然問。
“睡了會兒。”母親擺擺手,眼神卻躲閃。許然知道,她肯定又是一夜沒合眼。吃完粥,
母親去醫(yī)生辦公室問情況,許然留在病房陪父親。她翻出手機,想看看工作群的消息,
卻發(fā)現(xiàn)信號時有時無。她索性關了機,目光落在床頭柜上。柜子里放著父親的住院物品,
幾件換洗衣服、一把舊梳子,還有一個塑料袋。她打開袋子,里面是一沓信封,紙張泛黃,
邊角有些卷曲。許然愣住了。這些信封上寫著她的名字,字跡是父親的,工整卻略顯笨拙。
她拆開一封,日期是她大學第一年的冬天?!叭蝗?,收到你寄來的照片,爸很高興。
你在學校吃得慣嗎?北京冷,多穿點。爸沒什么文化,不會說話,你別嫌爸煩。工作忙,
身體不好,過年就不去看你了。你好好學習,爸等著你回來。”信的末尾,
父親畫了一個歪歪扭扭的笑臉,像小學生涂鴉。許然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
她又拆開幾封,內(nèi)容大同小異,都是父親的叮囑,瑣碎卻溫暖。最后一封是她畢業(yè)那年,
父親寫:“然然,你找到工作,爸替你高興。你大了,有自己的路,爸不拖你后腿。
以后別惦記家里,過好你的日子?!痹S然攥著信,手微微發(fā)抖。她一直以為父親不在乎她,
以為他的沉默是冷漠。可這些信里,每一句笨拙的話,都是他沒說出口的愛。她想起大學時,
每次寄照片回家,父親從不回信,她還抱怨他連句夸獎都沒有?,F(xiàn)在她才知道,他不僅看了,
還一筆一畫地回了她,只是這些信,從沒寄出去。中午,醫(yī)生來查房,
說父親的生命體征稍微穩(wěn)定,但仍未脫離危險。許然謝過醫(yī)生,回到病房,把信放回塑料袋,
小心翼翼,像藏起一件珍寶。母親回來了,手里拿著一張繳費單,眉頭緊鎖。
許然接過單子一看,住院費、藥費、監(jiān)護費,數(shù)字高得讓她心驚。她在北京的收入不低,
但這些年租房、社交,攢下的錢并不多。她咬牙說:“媽,我來付,你別操心。
”母親搖頭:“你留著錢,在北京不容易。這些年我和你爸攢了點,夠用。”許然想說什么,
卻被母親打斷:“然然,你能回來,我和你爸就知足了。錢的事,別管?!痹S然沒再爭,
點點頭,轉(zhuǎn)身去繳費窗口。排隊時,她想起父親的信,想起他信里說的“不拖你后腿”。
她突然明白,父親的沉默,不是不在乎,而是怕自己成為她的負擔。下午,
許然再次走進病房,坐在父親床邊。她握住他的手,低聲說:“爸,我看了你的信。
你怎么不寄給我?害我一直以為你不關心我?!彼D了頓,喉嚨哽咽,“你得醒過來,
我還有好多話想跟你說。”呼吸機的聲音依舊單調(diào),父親沒有回應。許然擦了擦眼角,
繼續(xù)說:“我工作挺累的,但還行,就是老加班,吃飯也不規(guī)律。你要是醒了,得管管我,
像小時候那樣?!彼f了很多,嗓子啞了,手卻沒松開。窗外的天陰沉沉的,
灰色的云壓得很低,像她心里的情緒,沉重卻無處釋放。晚上,許然讓母親先回家休息,
自己留下來守夜。母親走后,她翻出手機,給公司發(fā)了一封郵件,申請延長假期。她知道,
回去后可能面臨項目延誤,甚至丟掉升職機會,但此刻,她只想留在這里。夜深了,
病房安靜得只剩機器聲。許然靠在椅子上,閉上眼,卻睡不著。她想起老房子里的筆記本,
決定明天回去再翻翻,看看還能找到什么。第二天一早,母親來接替她。許然回到家,
推開老房子的門,霉味依舊刺鼻。她走進自己的房間,打開柜子,
找到幾本舊日記和一盒雜物。盒子里有她的學生證、幾張全家福,還有一個鐵皮盒子,
里面裝著父親的舊手表和一封沒拆開的信。信封上沒有收件人,字跡是父親的。她拆開,
里面是一頁紙,寫于三年前?!叭蝗?,爸老了,怕是沒幾年了。你媽身體也不好,我走后,
你多回來陪陪她。爸這輩子沒本事,沒給你好的生活,但你爭氣,爸驕傲。
別怪爸不跟你說話,爸是怕你煩。以后,照顧好自己。”信沒寫完,后面是空白。
許然握著信,眼淚終于忍不住,滴在紙上。她想起三年前,父親曾打電話問她過年回不回來,
她嫌路遠,推說工作忙。那次通話,父親只“嗯”了幾聲,就掛了。她當時沒多想,
現(xiàn)在卻覺得,那聲“嗯”里藏了多少沒說出口的話。許然擦干眼淚,把信收好,回到醫(yī)院。
母親正在病房外跟醫(yī)生說話,臉色凝重。許然走過去,聽到醫(yī)生說:“如果持續(xù)沒有好轉(zhuǎn),
可能需要考慮是否繼續(xù)使用呼吸機。你們家屬商量一下?!蹦赣H聽完,呆呆地站在原地,
像被抽走了魂。許然扶住她,低聲問:“媽,醫(yī)生什么意思?”母親聲音顫抖:“他說,
你爸可能……醒不過來。要是停了機器,他……”她沒說完,捂住嘴,
淚水順著手指縫流下來。許然心像被重錘砸了一下。她拉著母親坐下,強迫自己冷靜:“媽,
我們再等等。爸那么倔,肯定不會輕易放棄。”母親點點頭,卻沒說話。許然知道,
這個決定遲早要面對,但她不敢想,也不想想。她回到病房,坐在父親床邊,握著他的手,
低聲說:“爸,你聽見了嗎?醫(yī)生說你得努力。你要是走了,媽怎么辦?我怎么辦?
”窗外的云散了些,陽光透過玻璃,落在父親的臉上。他的眼角似乎動了動,像要睜開,
但最終還是沉寂。許然屏住呼吸,盯著他的臉,心跳得像擂鼓??墒裁匆矝]發(fā)生。夜幕降臨,
醫(yī)院的燈光亮起,像一座孤島。許然和母親并肩坐在走廊的長椅上,誰也沒說話。遠處,
護士在低聲交談,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的味道?!叭蝗?,”母親突然開口,
“你爸要是真走了,你別怪他。他這輩子,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痹S然眼眶一熱,
握住母親的手:“媽,我不怪他。我只是……想再聽他說句話?!蹦赣H拍了拍她的手,
嘆了口氣:“傻丫頭,你爸那人,話都在心里?!痹S然點點頭,抬頭看向病房的窗戶。
玻璃上映出她和母親的身影,模糊卻真實。她突然覺得,這扇灰色的窗,
不僅隔著父親的生死,也隔著她和過去的自己。醫(yī)院的夜晚總是漫長,走廊的燈光昏黃,
像老電影的色調(diào)。許然和母親坐在病房外的長椅上,手里握著已經(jīng)涼透的紙杯。
咖啡的苦味在嘴里散開,卻壓不住心里的沉重。醫(yī)生的話像一塊石頭,
壓在她們心頭:是否繼續(xù)使用呼吸機,可能要盡快決定?!皨?,我們再等等吧。
”許然低聲說,聲音里帶著一絲懇求,“爸那么倔,他不會輕易放棄的?!蹦赣H低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