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還未散盡，滎陽的田壟間已騰起新翻泥土的腥氣。
趙鐵匠赤著膀子踩在改良的曲轅犁上，青銅犁鏵破開凍土的脆響驚醒了蜷在田埂邊打盹的貍貓。
幾個半大小子追著犁溝撒紫云英籽，腰間的竹簍隨動作晃悠，漏下的綠雨里混著驅(qū)蟲的苦艾粉。
“三指深！”李云澤赤腳陷在松軟的泥里，指尖丈量著犁溝深淺。
芙蕖捧著《齊民要術(shù)》跟在后頭，書頁間夾著的占城稻種簌簌往下掉，正落在老孫頭新漚的蚯蚓肥堆上。
遠處筒車吱呀轉(zhuǎn)動，融冰的洛水順著竹渠漫過苧麻地，驚起一群啄食殘穗的麻雀。
周娘子帶著繡娘們蹲在渠邊補漁網(wǎng)似的播種篩，藍印花布頭巾被晨露浸得發(fā)亮。
“這篩眼得比去年細半分。”她捏著曬干的龍爪桑葉比劃，葉脈朱砂標記的刻度映著水光，“駙馬爺捎來的琉球海藤膠，抹在篾條接縫處最是防水?！?/p>
日頭爬上桑樹梢時，二十架青銅耬車列成長蛇。崔思衡改良的耬斗咔嗒彈開暗格，抗蝗稻種混著驅(qū)蟲菊粉，金綠相間地漏進墑溝。
三五個頑童挎著柳條筐撿拾遺穗，紅頭繩系著的竹哨吹出《擊壤歌》調(diào)子，驚得拉耬的青騾直打響鼻。
“東南崗的土還發(fā)硬！”王阿婆杵著改良冰鎬喊。
趙鐵匠聞聲扛來形似獬豸角的破土器，三棱鐵尖扎進板結(jié)的凍土層，手柄處的冰裂紋銅鈴隨力道奏出夯歌節(jié)奏。
翻出的褐土里蠕動著越冬的蚯蚓，被眼尖的農(nóng)婦捉進陶罐——那是預備送給司農(nóng)寺的活肥料。
午時炊煙起，田頭支起三口鐵鍋。新磨的蕎麥面混著藠頭醬的酸香漫過苧麻地，幾個漢子就著犁柄當案板，拿改良的防汛樁模型舀湯。
李云澤蹲在渠邊洗凈泥手，腕間藥鈴叮當驚散聚食的游魚，忽見水面漂來半片帶齒痕的桑葉——定是謝昀晨間修剪桑枝時落下的信物。
未時三刻暴雨突至，筒車齒輪咬合聲陡然急促。
崔思衡帶著工匠冒雨加固閘口，新鍛的青銅軸承遇水泛出藍銅礦特有的幽光。
農(nóng)人們卻不躲不避，蓑衣斗笠下飛出歡快的調(diào)子：“春雨貴如油咧！”孩童們索性赤腳在泥里蹦跳，踩出的凹坑成了天然的播種穴。
雨歇時西天掛起雙虹，染坊晾曬的藍印花布漫天飛舞。
李云澤扯過半匹濕布鋪在田埂，蘸著泥水勾畫新式秧馬圖。
趙鐵匠湊近細看，鐵鉗般的糙手突然發(fā)顫：“這踏板的弧度……莫不是仿著冰嬉車的軸承？”
暮色沉降前，最后一壟地播完了占城稻。
老孫頭敲響青銅耬車改制的收工鑼，驚起滿林歸巢的鴉雀。
炊煙裹著臘肉香漫過苧麻地，不知誰家新孵的雞雛溜達進田壟，嫩黃的喙啄食土里的蟲卵，倒替農(nóng)人省了遍除蟲工夫。
李云澤踏著月色回府時，鞋窠里還卡著粒發(fā)芽的紫云英。暖閣地龍上煨著的陶罐噗噗冒氣，謝昀捎來的汴河輿圖在蒸汽里舒展，洛水支流旁新添的朱砂標記，恰似今日田壟間蜿蜒的墑溝。
晨霧還未漫過西楊村的青石橋，老楊頭已踩著露水爬上筒車架。洛水支流在此拐了個急彎，青銅齒輪咬住湍流，將水花潑灑成扇形銀簾。
“二娃子！把篩眼調(diào)細三厘！”他朝橋下吼著，孫子忙不迭轉(zhuǎn)動改良的青銅軸承，篩出的泥沙簌簌落進竹簍——那是預備給新墾坡地的肥土。
上林村梯田，周石匠的鑿子正在頁巖上迸出火星。這片新辟的丘陵地，青壯們正用冰嬉車改良的破土器啃噬山石。
“往左斜半分！”他抹了把汗，冰裂紋紋路的量角器卡在巖縫間。鑿開的石槽里，小滿娘撒下耐旱的黍種，混著碾碎的蚌殼粉，在晨光里泛著珍珠色。
東柳村?；~塘，六婆婆的竹筏劃破鏡面般的水塘。她俯身撈起把螺螄，青殼上還沾著去歲桑葉的腐殖質(zhì)。
“丫頭們仔細網(wǎng)眼！”岸邊桑林里，少女們正用改良的織機收蠶，銀絲般的蠶沙漏進魚塘，引得錦鯉翻出金紅浪。
日頭攀上老槐樹時，各村炊煙各不相同。西楊村飄著新麥烙餅的焦香，上林村則是藠頭燉野菌的酸鮮。
東柳村最熱鬧，桑葚酒混著炸魚香氣里，六婆婆正教外鄉(xiāng)媳婦用蠶繭補漁網(wǎng)：“這絲線蘸了柿漆，比麻繩經(jīng)泡！”
河灣新墾地，二十架耬車在鹽堿灘上排出雁陣。趙鐵匠新打的青銅犁鏵泛著藍光，破開板結(jié)的土塊時發(fā)出脆響。
李云澤赤腳試了試墑情，抓把摻了硫磺粉的稻種撒進溝：“這茬試種的海水稻，根須能吸鹽堿?！边h處筒車送來稀釋的洛水，混著融雪的水流漫過田壟，驚起灘涂上啄食的鷸鳥。
暮色染紅打谷場時，各村耆老聚在碾盤旁換種。西楊村的紫云英籽用藍布包著，上林村的旱黍裝在冰裂紋陶罐，東柳村的蠶種卡在桑皮紙夾層。
李云澤的藥鈴叮當響起時，正見小滿用改良的桿秤稱量交換比例——秤砣刻著占城稻的計量紋，準星是根曬干的龍爪桑枝。
蛙聲初起時，最后一架耬車停在界碑旁。碑上新刻的冰裂紋里，不知哪個頑童用朱砂描了歪扭的“豐”字。
晨霧未散，大江南北的春耕圖卷已次第展開。
洛水支流的青銅筒車將清波送上滎陽梯田時，江南水鄉(xiāng)的阡陌間正蕩開二十四道翠痕。
江南圩田，綠腰女們赤足踩進水田，改良的曲轅犁鏵破開鏡面般的春水。
周娘子新染的藍印花布頭巾掠過稻秧，在水面投下筒車紋樣的暗影。
崔思衡設(shè)計的防汛樁立在田埂，樁身冰裂紋里嵌著曬干的驅(qū)蟲菊，隨水波漾出圈圈金暈。
“往左半寸！”老農(nóng)扶著改良的測深尺，尺上刻度是陸躍重訂的《周禮》度量。插秧娘子腕間的五色絲線忽被拽緊——原是孩子放的桑皮紙鳶纏上柳梢，紙鳶尾巴系著的占城稻種正簌簌灑落。
西北塬上，趙鐵匠的破土器啃噬著龜裂的黃土，青銅刃口在朝陽下泛著紫云英汁染就的幽光。
司農(nóng)寺小吏捧著冰裂紋陶甕，將混著硫磺粉的黍種撒進墑溝。
忽然旋風卷起沙塵，王阿婆抖開浸過柿漆的蠶絲面罩，經(jīng)緯間透出的光斑恰似工部的河渠圖。
“接?。 蹦裂蛏倌陹亖硌蚱に?，囊中巴旦木殼浮沉——這是司南教的防暑方。
老把式就著囊口痛飲，忽見囊底繪著獬豸紋，原是裴衍查案時遺落的文書殘頁。
東北黑土地，二十架青銅耬車碾過油亮的沃土，工部新制的播種齒輪咬合聲震落老柞樹上的殘雪。
沈清秋執(zhí)戶部新秤立在地頭，秤砣刻著占城稻與旱黍的換算紋。忽然秤桿傾斜，原是稚童將冰嬉車模型偷偷掛上秤鉤。
“使不得！”王令萱的焦木簪挑開機關(guān)，模型暗格彈出半卷《均田令》。
她發(fā)間金絲護額映著黑土，正與遠處靺鞨人祭祀用的青銅犁鏵同輝。
西南梯田，六婆婆的竹筏劃過千層鏡面，每層梯田都映著不同的天色。崔思衡改良的引水竹渠沿著山勢盤旋，渠壁冰裂紋中滲出的水珠，正滋潤著耐旱的占城稻。
染坊少女們唱著新編的《葛覃》，將靛藍布匹鋪在田埂晾曬，布上紋路竟與等高線暗合。
暮色沉降時，萬千農(nóng)事皆入畫圖。江南圩田的筒車與西北塬上的測深尺，在霞光里連成無形的經(jīng)緯；東北黑土里翻出的蚯蚓，正與西南梯田的蠶繭遙相呼應(yīng)。
李云澤立在滎陽城頭，腕間藥鈴隨晚風輕吟——那鈴芯塞著的紫云英籽，已悄然萌出新綠。
江南圩田，稻秧分蘗的脆響驚碎了晨霧，筒車將洛水支流的清波送上千層鏡面。
綠腰女們發(fā)間的絨花蟹被露水打濕，螯鉗開合間夾住幾粒逃逸的稗草籽。
周娘子新染的藍印花布鋪在田埂，布上筒車紋浸了晨露，竟在霞光里漾出粼粼水波。蜻蜓點破水面時，懷孕的鯽魚在稻根間產(chǎn)卵，淡黃的卵粒綴滿紫云英的倒影。
西北塬上，旱黍的銀穗在熱風中翻涌成浪，趙鐵匠的破土器殘留在田頭，刃口已生出赭紅的銹斑。曬裂的冰裂紋陶甕里，硫磺粉與黃土凝成斑駁的河網(wǎng)圖。
牧羊少年枕著改良的防汛樁小憩，懷中的巴旦木殼隨呼吸起伏，驚起沙棘叢里孵蛋的沙雞。
暮色沉降時，黍浪盡頭騰起蜃景——工部的青銅耬車與突厥商隊的駱駝，在熱浪中融成流動的金。
東北黑土，麥芒刺破晨霜，在遼闊的暗褐色中鋪開金綠色絨毯。
沈清秋的戶部新秤仍懸在老柞樹枝頭，秤盤里積了半寸鳥羽與楊花。王令萱的焦木簪挑開麥葉，葉背的蚜蟲卵排列成《晉律疏議》的殘句。
忽然雷雨掠過平原，防汛樁的冰裂紋里滲出改良的防水膠，將雨珠串成簾幕掛在麥穗間。
西南梯田，千面水鏡映著不同時辰的天光，最高處的占城稻已孕穗，穗尖垂露似銀針；最低處的藕塘才露尖角，蜻蜓立處漣漪蕩碎了六婆婆竹筏的倒影。
崔思衡的引水竹渠滲出山泉，水珠沿冰裂紋滾落，在第七層梯田凝成虹彩。染坊少女晾曬的靛藍布匹被風卷起，掠過正在哺乳的母鹿，在第十三層梯田蓋住偷食的獼猴。
滎陽城郊，紫云英的淡紫花海吞沒了去歲的冰嬉車轍，改良的青銅耬車銹在苧麻地頭，輪軸間纏繞著野葡萄藤。
李云澤赤腳蹚過花海，藥鈴驚起滿抱花粉的熊蜂，振翅聲里混著遠處學堂的《擊壤歌》。
大皇子遺落的桑皮紙鳶卡在老桑樹杈，鳶尾系的占城稻種已抽出三寸新苗，嫩葉正輕觸謝昀巡查河堤時遺落的銀簽。
暮色自洛水支流溯游而上，將萬千作物的呼吸織入同一匹晚霞。
江南的稻花氣與西北的黍芒香在平流層交融，凝成雨云降在東北的麥田；西南梯田蒸騰的水汽化作虹橋，正接引遷徙的鶴群棲向滎陽的紫云英花海。
司農(nóng)寺的測產(chǎn)官推開竹窗，見硯中清水倒映的星斗，恰與作物新抽的穗尖連成銀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