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剛爬上雕花檻窗,芙蕖捧著銅盆輕手輕腳推門時,正見李云澤赤腳踩在織錦地毯上解帳鉤。銀紅紗帳纏住她發(fā)間藥鈴,叮叮當當驚醒了蜷在腳踏邊的貍奴。
“殿下怎的又自己動手……”芙蕖忙擱下銅盆去救,卻見李云澤已扯斷兩根青絲,將帳幔胡亂扎成個麥穗結(jié)。
謝昀在屏風(fēng)后悶笑:“上月你嫌司制局系的同心結(jié)太繁復(fù),如今倒扎出個豐收結(jié)。”
梳洗水潑了半盆在妝臺上,越清舉著篦子追著李云澤滿屋轉(zhuǎn):“好歹梳個凌云髻,今日要赴皇后花宴呢!”
李云澤邊躲邊往嘴里塞棗泥糕,碎屑落在謝昀剛披上的獬豸紋朝服,驚得芙蓉直拍玉帶:“駙馬爺仔細沾了油腥!”
外間忽傳來馬夫老趙的吆喝:“青驄馬今晨踢翻料槽,換了棗紅駒可使得?”
李云澤扒著窗欞喊:“把西廂晾的紫云英干草添兩把!”話音未落,云薔捧著個粗陶罐撞進來:“殿下要的驅(qū)雀竹哨,奴婢拿艾草熏過了?!?/p>
謝昀彎腰系蹀躞帶時,發(fā)現(xiàn)玉鉤纏著根五色藥繩:“這又是……”話音未落,李云澤甩來半塊熱乎的胡麻餅:“昨兒給蠶室編的測溫繩,借你壓壓袍角?!彼幚K上打的結(jié)恰與帳幔的麥穗結(jié)同款。
馬車駛過東市石橋,車轱轆碾著新撒的防滑粗砂。李云澤忽然掀簾:“老趙,拐去司農(nóng)寺后巷!”
謝昀忙按住她探出去的身子:“早朝要遲了……”卻見她已摸出把黍米撒向路旁雞群:“王阿婆家的蘆花雞抱窩呢,添些精料?!?/p>
車壁暗格震開,露出半卷《齊民要術(shù)》和謝昀的案牘。李云澤翻出塊黍面饃掰開,露出內(nèi)里夾著的腌藠頭:“昨兒廚娘新試的……”話未說完,馬車驟停,饃塊糊在謝昀剛理好的奏折上,朱批的“準”字蓋了層醬色。
“對不住對不住!”老趙勒緊韁繩,“禮部陸大人的轎子橫過來……”李云澤探頭瞧見綠呢轎簾掀開,陸躍正把《女誡》殘頁塞回袖中,朝這邊比了個“三”的手勢——是約她三日后去驗新稻種。
待馬車重新晃悠起來,謝昀摸出帕子拭她指尖的醬汁:“昭昭,你簪子……”李云澤反手一摸,晨間插的累絲鳳簪早換成竹篾尺,發(fā)間還別著片未摘凈的桑葉。
宮門在望時,她忽然扯過謝昀的廣袖擦了擦篦尺:“下朝記得去西市買新籮篩,要眼比去年細三分的?!?/p>
宮門鎏金釘在朝陽下晃得人眼花,李云澤踩著腳蹬躍下馬車時,裙裾勾住了車轅暗藏的竹篩。
謝昀俯身去解,嗅到她袖袋里漏出的艾草香混著黍米味兒:“今日又要往御花園撒新種?”
“皇后上月討的驅(qū)蚊草,總得驗驗成色。”李云澤扯回衣袖,順勢將個油紙包塞進他魚符袋,“巳時三刻前若退朝,到太液池東南角找我——昨兒瞧見菰米抽穗了?!?/p>
守門侍衛(wèi)盯著李云澤腰間晃蕩的銅藥杵,欲言又止。
她忽將藥杵往宮墻磚縫一插,震落幾片爬山虎枯葉:“這墻磚返堿得厲害,明日讓將作監(jiān)來補些蚌灰?!鞭D(zhuǎn)身時石榴裙掃過金吾衛(wèi)的皂靴,驚得對方倒退三步。
謝昀整冠的手頓了頓——李云澤發(fā)間的竹篾尺不知何時換成了嫁接用的桃木簽,正斜斜挑著半片桑葉。
他剛要提醒,卻見她已拐過影壁,裙裾下隱約露出沾泥的麻履,踏在漢白玉階上印出幾痕春土。
“謝少卿留步!”戶部沈侍郎捧著算籌追來,“河朔道新呈的賦稅……”話音被李云澤遙遙傳來的清叱打斷:“那叢芍藥根都爛了!快挪到向陽處!”
朱漆廊柱下,李云澤正蹲在花壇前扒拉土塊。隨行女官舉著金盆手足無措,眼看她將牡丹根須間的蚯蚓捉進琉璃罐:“這可是改良過的好種,回頭送司農(nóng)寺養(yǎng)著?!辫倢氉o甲蹭了泥也渾不在意。
更漏聲穿透九重宮闕時,謝昀的獬豸紋官靴剛踏上宣政殿玉階。他忽覺蹀躞帶微沉——李云澤塞的油紙包滲出紫紅汁液,在青磚上洇出個歪扭的“菰”字。前排的裴少卿抽了抽鼻子,袖中銀針險些落地。
而此刻的太液池畔,李云澤的銀簪正挑開菰米硬殼。晨露浸透的裙裾掃過石階,驚起蛙聲一片。她忽地摸出袖中《齊民要術(shù)》,就著池水在空白處勾畫——漣漪蕩開的紋路,恰似謝昀官袍下擺的獬豸暗紋。
晨光漫過宣政殿的蟠龍柱時,兵部侍郎程邈的笏板正在青磚上敲出悶響。他袖口沾著關(guān)外的黃沙,說話時胡須簌簌落灰:“朔方六鎮(zhèn)今春又遭突厥掠邊,斬馬刀都砍卷刃了,兵卒們拿著耬車犁頭御敵……”
“程侍郎慎言!”戶部尚書鄭懷仁突然咳嗽,腰間金魚袋撞在玉階上叮當作響,“去歲兵部超支的八十萬貫軍費,可是挪用了江南漕糧錢?!?/p>
更漏聲里,工部員外郎王進出列時踩到自己的獬豸紋下擺,險些撲在御史中丞身上。他舉著的黃河輿圖嘩啦展開:“汴州新筑的遙堤用的是青岡木,若按崔思衡大人的新式防汛樁……”
“青岡木價比去年漲了三成!”太府寺少卿韋琮突然插話,袖中抖落的算籌滾到皇帝御案下,“工部采買時竟不知市價?”
裴少卿在武將隊列末尾輕笑出聲,指尖摩挲著袖中冰裂紋瓷片。這響動驚動了閉目養(yǎng)神的禮部尚書,老邁的禮部尚書突然睜眼:“老臣要參鴻臚寺!”他顫巍巍舉起象牙笏板,“吐蕃使者昨日竟著裘衣入太廟,皮毛腥膻污了高祖靈位!”
朝堂霎時寂靜,檐角銅鈴被晨風(fēng)撞得叮咚?;实矍盖昧饲闽探鸱鍪稚系拟初羰祝骸傍櫯F卿何在?”
“臣……臣在。”鴻臚少卿李淳從柱后閃出,腰間蹀躞帶的算珠纏住了諫議大夫的笏板,“吐蕃人身染惡疾,說長安春日濕冷……”
“惡疾?”太醫(yī)令突然出列,腕間銀針在朝陽下寒光凜冽,“昨日臣剛為使者診過脈,不過是水土不服?!彼l(fā)間金絲護額晃過程邈眼前,驚得這位朔方悍將倒退半步。
鄭懷仁忽然抓起算籌:“說到水土,今年漕運比往年遲了半月,押運官報說洛水有妖物作祟……”
“妖物個屁!”程邈的笏板重重砸在蟠龍柱上,“分明是漕幫私販軍械,在河道裝神弄鬼!”他靴底黃沙簌簌落在裴少卿官袍前襟,后者正盯著自己袖口若隱若現(xiàn)的冰裂紋出神。
皇帝突然輕笑:“裴卿,你袖中藏的可是新得的鈞瓷?”
滿朝目光霎時聚來,裴少卿坦然亮出瓷片:“回陛下,此乃西郊筒車坊殘片。”冰裂紋在日照下滲出詭譎青暈,“工部所用釉料,與將作監(jiān)官窯大有不同?!?/p>
皇帝傾身向前,蟠龍袍的十二章紋在晨光里泛起流金,他屈指叩了叩御案:“裴卿細說?!?/p>
裴少卿將瓷片舉過眉間,裂紋里滲出的青暈正映著王進煞白的臉:“臣查過將作監(jiān)景和九年的窯錄,官窯燒制冰裂紋需添三錢波斯孔雀石。而此瓷片……”他突然翻腕,裂紋深處滲出詭異的靛藍,“用的是滇南的藍銅礦?!?/p>
工部侍郎王進的笏板“當啷”落地,驚醒了檐下打盹的仙鶴。御史中丞俯身拾笏時,瞥見王進中衣領(lǐng)口染著抹靛藍——與瓷釉同色。
“王侍郎這汗?jié)n倒是別致?!贝罄硭虑渫蝗婚_口,腰間焦木簪閃過寒光,“上月查封西市胡商貨棧,搜出的滇南藍銅礦賬冊里,恰有個‘王’字花押。”
皇帝忽然抓起案頭鎮(zhèn)紙,白玉獬豸在青磚上砸出裂痕:“工部去年奏請修繕含元殿的折子,說要的是官窯青瓷瓦!”
“陛下明鑒!”王進膝行三步,官帽歪斜露出滲血的繃帶——昨宵分明還在平康坊夜飲,“滇南礦價廉物美,臣是為國庫省……”
“省出十萬貫修繕費,卻花二十萬貫鎮(zhèn)壓沙州軍嘩變?”兵部程邈突然甩出染血的軍報,黃麻紙擦過王進面頰,“嘩變軍士用的彎刀,烙的可是將作監(jiān)的冰裂紋火?。 ?/p>
朝堂霎時死寂,唯有更漏聲穿透梁間蛛網(wǎng)。裴少卿袖中忽滑落卷泛黃的賬冊,落地展開的頁面上,滇南藍銅礦的運貨路線竟與沙州軍餉押送圖重疊。
皇帝指尖劃過軍報上的血漬:“好個‘價廉物美’!藍銅礦入瓷釉,余料鑄兵刃——”他突然輕笑,“王侍郎可知,你省下的每一文錢,都化作砍向朕的子民的利刃?”
鴻臚少卿李淳突然抽搐倒地,腰間蹀躞帶崩開,十二枚鎏金算珠滾向四方。太醫(yī)令銀針出手,挑開他袖口暗袋——靛藍粉末簌簌灑落,與瓷片裂紋同色。
“原來鴻臚寺也患了‘水土不服’?!蓖趿钶娴慕鼓爵⒑鋈坏肿±畲竞眍^,“吐蕃使者那些裘衣,夾層里縫的可是藍銅礦粉?”
驚雷般的鼓聲自丹鳳門傳來,八名金吾衛(wèi)抬著青銅熔爐闖入大殿。爐中未熄的窯火映著王進扭曲的面容,工部水部司員外郎崔思衡越眾而出,手中防汛樁模型咔嗒裂開,露出內(nèi)藏的軍械圖紙。
“陛下請看!”她扯斷官袍銀鈕,露出脊背猙獰的烙傷,“三年前臣拒用藍銅礦,王侍郎便在臣背上烙了這‘忠’字!”烙痕邊緣的冰裂紋,與瓷片上的紋路分毫不差。
皇帝忽然起身,十二旒冕撞碎晨光。他拾起爐中通紅的火鉗,在王進顫抖的官袍上勾畫:“愛卿既愛冰裂紋,朕便賜你一身人皮官窯!”
皇帝手中的火鉗在王進官袍上烙出焦痕,青煙裹著皮肉焦糊味彌漫大殿。
崔思衡突然撕開袖口,露出臂上密密麻麻的針孔:“三年來,臣往工部伙房的醒酒湯里摻了蘇太醫(yī)配的吐真散?!?/p>
她指尖發(fā)顫地指向簌簌發(fā)抖的將作監(jiān)大匠,“每回他們酒醉,都會去西郊瓷窯地窖……”
裴少卿靴尖突然踢開丹墀下的蓮花磚,露出中空的暗格。數(shù)十卷靛藍封皮的賬冊傾瀉而出,最上面那冊被血漬糊住了“突厥”二字。
王令萱的焦木簪挑開冊頁,露出夾層的羊皮地圖——潼關(guān)守軍布防圖竟用藍銅礦粉繪制,遇熱顯形。
“好個一石三鳥!”程邈突然拔出金吾衛(wèi)的佩刀劈向殿柱,刀刃在藍銅礦鑲邊的蟠龍目上迸出火星,“用修宮殿的錢養(yǎng)私兵,拿軍械換突厥戰(zhàn)馬,再引外敵亂我邊疆!”
太醫(yī)令銀針驟雨般扎入李淳周身大穴,后者喉間發(fā)出非人的嘶吼。太醫(yī)令捏碎藥囊,靛藍粉末在針尾燃起幽火:“滇南藍銅礦混了漠北狼毒,鴻臚寺這是要毒殺使臣嫁禍吐蕃!”
皇帝突然扯斷冕旒,玉珠滾落如雨。他蘸著王進額頭的血,在鄭懷仁的笏板上畫出三道血痕:“給朕扒了這身官皮!工部、鴻臚寺、將作監(jiān)三司主官,即刻押往冰裂紋瓷窯——”
“陛下不可!”趙尚書突然以《周禮》卷軸拄地起身,“按律當交大理寺……”
“趙尚書可知?”裴少卿抖開賬冊最后一頁,“去歲祭天用的青銅鼎,摻了三成藍銅礦?!?/p>
他腕間突然垂下條細鏈,末端墜著的正是禮部監(jiān)制的祭器碎片,“鼎腹內(nèi)刻的可不是禱文,是突厥可汗的狼頭符!”
五更鼓恰在此時敲響,崔思衡忽然撲向熔爐,防汛樁模型在火中炸開,數(shù)百枚帶冰裂紋的箭頭四濺。
程邈揮刀格擋,刀身映出殿外閃過的人影——本該在沙州平叛的副將,正握著靛藍釉瓷瓶往唇邊送。
“酒里有毒!”王令萱的焦木簪穿透瓷瓶,紫紅酒液灑在漢白玉階上,蝕出蜂窩般的孔洞。那副將袖中抖落半枚虎符,與程邈懷中的殘符嚴絲合縫。
皇帝突然平靜下來,染血的指尖劃過裴少卿呈上的潼關(guān)布防圖:“傳朕口諭,今日當值的城門郎,全部換成金吾衛(wèi)的人?!?/p>
他拾起帶血的冕旒戴回,“退朝后,請阿姐帶司農(nóng)寺的人——把宮墻根下的爬山虎,全換成蒺藜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