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前夕,奶奶又給我推了個相親對象。人還沒見著,對面就發(fā)來寫著《趙府家規(guī)》的文件,
說這是娶妻標準。我直接給人一頓臭罵,連夜趕回去上班。
奶奶氣得打電話來哭嚎:「臭丫頭,你是不是要氣死我?!」「你說是就是吧。」
我敷衍掛斷。卻不料一語成讖,三天后,她真死了。1我一直不太喜歡奶奶。
作為一個典型的農(nóng)村老太太,我心疼她多年勞苦之余,也怨恨她的封建愚昧。
可即使有再多壞情緒,我都沒想過她會死。凌晨接到消息后,我趕了最早的高鐵回家,
依舊沒見到她最后一面。進門時,爺爺和大伯正在互相指責?!赴?,
醫(yī)生都說了媽這段時間要多休息,你是不是又使喚她了?」「我媳婦、我還不能使喚了?
誰知道她這就不行了……」看著面前整得臉紅脖子粗的兩人,
我直接抓著手邊的茶具砸了個干凈。瓷器碎裂的聲響打斷了鬧劇。「我的珍藏茶具套——」
爺爺眼一瞪?!搁]嘴!什么時候了,你們還在這互相推諉?」我提高聲音,手指像桌前照片,
「還有……爺,你又使喚我奶了?」爺爺頓時面露心虛,含糊其辭。我閉眼緩了緩氣,
才睜眼:「我不是說了,奶她身體不好,讓你多照顧著點,錢我每個月打回來……」
他縮了縮脖子,插話:「這次真不怪我,她是在偉子家出的事……」我一頓,
扭頭看向保持沉默的大伯。他注意到我視線,討好一笑:「侄、侄女,
我那天也是好心勸過她的。是媽嚷嚷著硬要去找你,才在晚上出了意外……」
聲如驚雷砸在我心頭,瞬間脊背發(fā)涼,悔恨和無助齊齊涌上心頭。原來……導火索,
是因為我。視線落回照片,那張臉明明帶著和藹的笑,我卻開始不敢看了。
爺爺聞言倒是神色一松,趕忙湊上來安慰?!赴?!事已至此,你也別太難過,
只能怪你奶命不好……再說這人死如燈滅,她也肯定不希望你這樣自責……」
我扭過頭看他表演。過了會,爺爺才像是憋不住般開口:「可欣啊,
這以后每月的錢——還會打吧?」我聽后冷笑了聲,胸口泛起惡心,沒接茬。他還想再問,
被身旁的大伯一把扯住,拉著往門口走。「可欣現(xiàn)在估計想和媽單獨待會兒,快中午了,
咱先去買點菜吧?!归T砰的一聲被關上。客廳恢復沉寂。我茫然地與照片里的奶奶對視,
酸澀感后知后覺涌上心頭,一陣一陣。眼淚淹沒了視線,難過漫成了海。我抱住相框,
腿一軟癱坐在地,痛哭出聲。腦中開始瘋狂回憶,最后那一次見面,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
年前最后一個小長假,我回了趟家。待在家的第二天,奶奶就興沖沖地又給我相了門親,
說對方是個老實人,孝順,不會上網(wǎng)亂搞。又說他疼媳婦,知道結婚的好,
我嫁過去更不會被逼著生孩子。顧及她最近身體不好,我便耐心聽完了那一大段好話,
準備加個好友敷衍過去。結果先加到的不是本人,而是他媽?!竸⒖尚朗前??
我是趙陽的媽媽?!刮译m然奇怪,還是禮貌地回了句:「阿姨你好?!?/p>
對面隨即開始長篇大論:「我兒子呢、沒自己談過戀愛,很老實!阿姨怕他被壞女人騙了,
就先來加你把把關,你別介意啊……」我看得無語,扣了個問號。對面像是沒看見似的,
發(fā)過來個寫著《趙府家規(guī)》的PPT,說要我學習。2我點進去速覽一遍,像是看了個笑話,
有些哭笑不得。出于對這位“趙太子”的好奇,我裝聽話繼續(xù)陪聊。倒真讓我套出些東西。
老實孝順,是因為他啃老且媽寶。不上網(wǎng)亂搞,想結婚,還不逼著生孩子。
是因為他是個初中畢業(yè)、兒子一歲的二婚男。這不明擺著詐騙,誰能忍?
我果斷開麥:「且不說大清早亡了,您這屁大點的房子和二手車,
又窮又裝的做派……不如您再嫁一遍,自己去伺候少爺吧?!?/p>
沒再管對話框里的對方正在輸入中,我直接刪除拉黑一條龍,
順帶把顛婆語錄當笑話掛上某博。晚上在家吃飯的時候,我捧著碗刷網(wǎng)友懟顛婆的評論,
樂得笑出聲。奶奶見狀湊過來,待看清我手機里的內(nèi)容,臉一黑,飯碗重重摔在桌上。
我笑意一頓。她看著我,眉眼含怒:「你這發(fā)的是誰,是不是我跟你介紹的那對象?
我不是說了這次讓你——」「奶奶!」我打斷她,猛地站起來,
「你都不問問那家人有多奇葩……怎么總要先入為主來怪我?」奶奶瞬間紅了眼,
指著我的手顫抖:「我這都是為了你好啊……」又是這樣自以為是的為我好,
我頹然地坐回去,無力反駁。她繼續(xù)說:「你這樣放到網(wǎng)上,人家面子往哪擱?
就算他家真不行,咱也不能這么過分呀!」我沒再反駁,低頭刪了動態(tài),
遞給她看了眼后轉身:「我吃飽了,先上樓洗漱了?!乖∈曳浩鸬撵F遮蓋了視線。
我舉著淋浴頭,水流從頭頂淋下。自從半年前,知道我是個不婚主義后,奶奶就變了。
她覺得我是遲來的叛逆期,于是開始固執(zhí)地給我相親,一次又一次。
直到……因此造成誰也沒想到的意外。那天因為相親不歡而散后,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
到凌晨也沒睡著。最后索性爬起來收拾了東西,借口公司臨時有事,
留了個紙條就連夜趕回市里。第二天一早,我剛躺回床上補覺,奶奶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先是說打聽清楚了那家人的做派,覺得自己這次不對,向我道了個歉。而后話音一轉,
說:「既然你嫌棄奶給你找的,你找公司的男同事也成???奶絕對不會反對……」
我平靜地回:「我不會結婚的……奶奶,你就這樣安心頤養(yǎng)天年,等著我賺更多的錢不好嗎?
」她不解:「欣寶你就是還不知道身邊有個知心人的好!你看,奶當年不也是相親的嗎?
照樣過了幾十年……」我下意識插話:「可爺爺并不好,他家暴,還愛耍酒瘋。
你不也說——」話音一頓,我伸手打了下嘴,暗罵自己嘴快說錯話?!甘牵?/p>
你爺他是有點小毛病,可他平時為人也不錯的?!鼓棠陶f著有些生氣,「而且正是因為這樣,
奶才更想讓你嫁個好的啊!」「按你說,女人活著就必須嫁人嗎?」「當然,
不嫁人你后半輩子怎么辦?等年紀大了沒兒沒女的,又怎么養(yǎng)活自己?」「我不嫁!
就算真到了那時候……我覺得活幾十年也夠本了。」說完,電話那頭沉默許久。
3等到我困意襲來,以為她掛了、準備丟開手機的時候。奶奶突然喊著,叫著,
哭嚎道:「臭丫頭,你是不是要氣死我?!」怎么回呢?我想了想,
覺得無論怎么回、話題都會繞回原樣。索性敷衍道:「你說是就是吧。」
習慣性忽略她老生常談的說教,我找借口很快掛斷。這通電話過后,她消停了。
我獨自郁悶糾結好幾天,念及奶奶到底是好心,那天的話也的確過分了點。
于是網(wǎng)購了些補品和水果罐頭寄回家。上微信給她發(fā)了個紅包,關心了幾句,算是服軟。
奇怪的是,她一直都沒有回復。發(fā)現(xiàn)電話打不通后,我問了圈爺爺和大伯,
得到的卻都是奶奶很好的消息。后來,我勉強壓下不安入睡,卻莫名半夜驚醒。
凌晨三點的窗外,墨色深沉而壓抑,還有呼嘯的冷風刮打在窗沿。電話聲就是在這時響起的。
……爺爺和大伯回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收拾好了情緒,暫時平靜下來。坐上飯桌后,
我打量了大伯幾眼。他是爺奶親生兒子死后,因為一直懷不上,才抱養(yǎng)的親戚家孩子。
因為文化程度不高,又有遺傳性癲癇,所以三十多也沒娶上媳婦。從小被奶奶慣壞了,
是個典型的窩里橫。我又扭頭看向埋頭干飯的爺爺。因為常年的煙酒不忌,他晚年病也不少,
表面顧及我收斂點,背地里估計死性不改。我之前剛聽到消息太過震驚,現(xiàn)在想來,
奶奶出事也該立即送醫(yī)院搶救才對……怎么可能死的這么悄無聲息?這兩個人,
估計都不能完全擺脫嫌疑。壓下心中萬千思緒,我開口:「以后錢只寄從前的三分之一,
算作固定贍養(yǎng)費?!埂覆恍校 範敔斆偷卣酒饋?。大伯臉色一僵,陪著笑拉他坐下,
又看向我勸道:「爸一個人也不容易……這樣吧,寄一半怎么樣?」我沒理會,
低頭平靜地吃飯。靜靜欣賞了會他們敢怒不敢言的神情,才放下碗筷,慢條斯理地擦擦嘴。
「大伯,你過去從奶奶那要了多少我不管,反正這筆錢不會再改。嫌少,你們也可以自己賺。
」說完,我提著包揚長而去。先用錢穩(wěn)住他們,等我找人查清那幾天到底發(fā)生過什么,
再決定以后也不遲。葉落歸根,奶奶最終葬在了老家。安排好一切后,
我就回市里找了私家偵探,開始調(diào)查起那幾天的事情。直到奶奶頭七當天,才得空趕回村里。
看著眼前小小的土包,我跪下,磕頭上了三根香,心中百味陳雜?!改棠蹋?/p>
是不是我那天妥協(xié)……你就不會出事了?」比起失去你,其實相親也沒什么不好的……對吧?
我俯身靠上墓碑,看著那張笑得和藹如初的照片,指尖輕顫撫上去。觸及那行冰冷的文字時,
又驟然驚醒。我閉上眼,耳邊是因疲憊產(chǎn)生的巨大嗡鳴,頓覺頭痛欲裂。這一次,
卻沒人再關心我了。我固執(zhí)地靠在那,胡思亂想著,像是逃避,又像是后悔。不知過了多久,
天色漸暗,意識開始變得昏沉?;谢秀便?,如墜迷霧。耳邊再次響起奶奶的聲音,她在叫我,
她在說……4「天氣這么冷,你怎么在外面睡呢?快、快起來躺回家去……」
我有些不敢睜眼,怕是幻想。結果下一秒腮幫子就被揪疼,我齜牙咧嘴,被迫醒來。
「天亮了?」刺眼的陽光撒到臉上,我抬起手一遮,又被風吹起的泥土弄得連聲嗆咳。
后背被人大力拍動。我捂著鼻子憋淚,拍開那雙幫倒忙的手,這回算是徹底清醒了?!腹媚?,
你沒事吧?」我扭頭,對上扎著麻花辮臉蛋通紅的女孩。奶奶?不,不對。
可五官的確很像……或者準確來說,像奶奶年輕時的模樣?「王春秀?」我試探性地開口。
她一愣,表情疑惑且意外:「你認識我?」我沒接茬,又問:「現(xiàn)在是哪一年?」
她神色變得警惕,懷疑地反復看我兩眼,才說:「1970年啊……姑娘,
你是不是那個、嗯,就是……」女孩的手猶豫不決地指了指腦袋。是夢?
還是我真回到了過去?我沒回應她,咬牙低下頭,有些猶豫不決。
「那個……姑娘你要沒事的話,我就先走了,相親對象還在等著……」相親?不行!
我條件反射般抓住她。對上她遲疑中帶著害怕的神情,我來不及多想,脫口而出:「奶奶,
不能去!」奶奶聞言瞳孔放大,身體震驚地抖了抖。我立馬解釋說是從未來來的,怕不可信,
還提了她的一些小癖好。奶奶被我抓住的手握緊又松開。好半晌,
她才問:「那你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是為了幫我些什么嗎?」我也一頭霧水,
不過想起她待會要做的事情,腦中靈光一閃?!肝沂莵泶楹夏愫蜖敔敻缭谝黄鸬?!」才怪。
那種家暴男正好提前遠離。她臉一紅,不知是信了還是沒信,總之半推半就帶上了我。
走在路上,我問她:「那人叫什么?約你去干嘛?。俊埂附袆娷?。」哦,
還真是我那便宜爺爺?!高@不快過年了嘛,我們?nèi)ペs集,帶點年貨回去……」
也許是看我不像壞人,她活潑不少,倒豆子似的說個不停。我突然有些遲疑,
拆散爺奶是不是個正確選擇,也許……他們也有過甜蜜呢?
于是問出了聲:「那……你喜歡他嗎?」我說得突兀,本以為她不會回應。
可奶奶卻停下腳步,目光略過遠處已經(jīng)能看見人煙的趕集地,情緒低落下來。她說:「其實,
我并不想來相親?!姑髅髂棠棠贻p時也很抗拒,為何后來,又變了一副面孔呢……這個問題,
直到我見到爺爺,也沒想明白。面前的男人不高,黝黑的臉帶著靦腆的笑,
伸手遞給奶奶一塊糖糕?!赴硧寫摳闾徇^了,俺叫劉強軍,現(xiàn)在在廠里打工?!?/p>
他的視線好奇地朝我瞥了眼,一亮,隨即又立馬移開?!高@位姑娘是……」
「我是她遠方親戚,過來送東西遇上的。」我不著痕跡地避開視線,落后兩步。后面的對話,
差不多就是他問一句,奶奶回一句。這樣下去可不行。5我忙痛呼一聲,
一手捂著肚子憋白了臉,一手扯住奶奶衣袖:「奶——春秀,我好像中午吃壞肚子了,
好痛……」得益于上學時逃體測的經(jīng)驗,我裝病裝得有模有樣,聲若游絲。奶奶慌忙關心,
有些手足無措。旁邊的爺爺見狀湊過來,自告奮勇道:「別急,這兒的衛(wèi)生院不遠,
我背你過去吧。」視線落到他滿是黑泥的指縫,以及瘦削得和我差不多的身形,
我搖頭倒退半步。扭頭看向愣住的奶奶,說:「我勉強還是能自己走的,只是,
要拜托春秀扶我去了?!顾勓渣c頭,立馬湊近扶住我胳膊。
我又朝著爺爺開口:「抱歉啊……我其實不想破壞你們見面……」他大手一揮,
故作沉穩(wěn):「沒事,你身體重要,我們可以下次再約?!乖捯魟偮洌?/p>
我點完頭就拉著奶奶往回走,佝僂著腰,腳步一點不慢。等到徹底看不見人,
我才緩慢直起身?!改恪瓫]事?」「你不是不喜歡相嘛,怎么樣,
我這幫忙的辦法是不是很完美?」「可是……」「哎呀別可是啦!我不是說了,
我是來幫忙撮合你和爺爺?shù)穆飤」「不是他嗎?」是,可我準備撮合的,卻不是。
腦海的記憶在倒帶。我想起一年前,陪奶奶去鄉(xiāng)下親戚家吃席,她拉我說話時遺憾的眼淚。
她在相親前,有過一個不算初戀的初戀。那個年代的人都內(nèi)斂,搞對象就是奔著結婚去,
所以輕易不會談。奶奶說,當時家里很多孩子,父母又重男輕女,她沒讀書,
從小就幫襯家里洗衣做飯。十八歲那年,她去后山放牛,遇到過一個穿著白襯衫,
綠色解放鞋的年輕男孩。男孩紅著臉找她問路,奶奶搖頭說不知后,
又同她打聽起村上的情況。兩人一直聊到了傍晚。直到月上枝頭,蟋蟀聲摻雜在風里,
老黃牛吃飽了肚子,男孩才起身告別。奶奶說,男孩笑著告訴她有緣會再見,而后來,
他們也真的多次遇見。直到突然有一天,男孩問她:「你覺得我怎么樣?」
奶奶無措地揪著衣角,仰頭,說不知道。她沒讀過書,就只能謹記祖奶奶的話,
這樣和別人耍朋友,是不知羞恥,敗壞門風。所以,她搖了搖頭。后來,男孩便再沒來過。
「那那個人后來怎么樣了?」我當時好奇地問她?!肝液竺娲饝嘤H結婚后,就去了鎮(zhèn)上,
很久沒有再回去……」奶奶面露追憶,「后面隔了十幾年,
聽他村里人說當時他天天去隔壁村,制造偶遇追王家二丫頭……后來人家沒看上他,
他就聽家里的話娶了媒人介紹的,現(xiàn)在過得還算幸?!鼓棠陶f完,沉默了很久。
我陪坐在席間,看臺上面孔陌生的新郎親吻新娘,看臺下奶奶眼里追憶又遺憾的淚光。
回去路上,她握緊我的手,說:「我這一輩子太苦了,不知道下輩子還能不能遇上他……」
「所以欣寶,你一定要多相看,奶奶就盼著你嫁到個好人了……」現(xiàn)在想來,
她催我相親何嘗不是因為自己錯過,從而固執(zhí)地想幫我找到好的。雖然局限于文化,
讓她聽不懂媒人的隱晦。6「可欣,可欣……你發(fā)什么呆呢!」面前的手晃了晃,我回過神,
對上奶奶湊過來無奈的臉。「咳咳……抱歉,剛想了點事情?!埂笇α耍?/p>
我?guī)闳フ椅覡?、不對,找你未來對象吧!」我剛拉上她跑了兩步,就被扯得站定?/p>
奶奶垂著頭,攥著衣角的指尖發(fā)白,說:「可是,這樣私下找人不好吧?
我可能也不認識你說的那個人……既然遲早會在一起,不如就順其自然……」那可不行,
順其自然人家就跑了。我咬牙撂了句謊話:「我爺爺叫丁敬山!」她猛地看過來,瞪大了眼。
我繼續(xù)忽悠:「你們倆是當時少見的晚婚晚育,不過,這并不影響你們過得幸福!」
她搖頭否認我的話,驚呼道:「怎、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喜歡我……而且,
最近他已經(jīng)不來我們村了?!共幻?,看樣子已經(jīng)婉拒過了。
我故作鎮(zhèn)定:「就是因為你那次的話讓他自卑退縮,你們才中途平白錯過好多年的!」
奶奶聽得漲紅了臉,疑惑漸消。不動聲色地松了口氣,我拍拍她肩膀,繼續(xù)勸:「喜歡就上,
圣人都說,唯唯諾諾吃虧的只會是自己?!拐讨龥]啥文化,我滿口胡謅。終于,
奶奶目光變得堅定,回握了我的手?!肝抑浪话銜谀摹热荒阏f是、那樣……嗯,
那我就主動一步試試?!箟m土飛揚的田埂上,奶奶拉著我向前,起初是走,后面慢慢變成跑。
陽光落在她發(fā)梢,肆意明媚。他們常見的那座后山?jīng)]人,奶奶剛鼓起的勇氣又有下落的趨勢。
我看得著急,便直接上前拉起她,往隔壁村一路打聽。然后順利問到了男方家住址。
若是幾十年后的奶奶,肯定會罵我沒禮貌。不過她現(xiàn)在年紀不大,為人單純,
又沒受過太多家庭磋磨……總之,好忽悠得很??斓侥蟹郊议T口時,我把人拉到路邊樹下,
叮囑她先坐這休息會,等我把人叫出來。然后捧著剛在后山摘的李子,裝作送東西,
大搖大擺從正門進去。大門虛掩著,傳出似有若無的說話聲。「丁家嫂子,
我給你介紹的這姑娘是個懂事孝順的,而且讀了小學,跟你兒子有共同話題,
肯定能湊成樁好姻緣!」都已經(jīng)開始說媒了?我手一緊,掐破的李子滲出了汁。透過門,
隱約可見穿著大花襖的婦人,正挽著白襯衫少年的手點頭,笑得開懷。
她說:「我也覺得姑娘不錯,敬山,要不你就見一面吧?」里面陷入短暫的安靜。
腦中思緒飛轉,我瞬間了然,這是奶奶初戀最后相成功的那門親。依男方正直禮貌的性格,
若不及時阻止,等他答應就來不及了。我心一橫,一把推開眼前的門。里面幾人或站或坐,
此刻都傻了眼,視線齊刷刷落到我身上。我對上少年意外的視線,大腦一片空白。
脫口而出:「那姑娘是我看上的,你不可以搶!」
7嘶……我在胡說些什么啊……扯著嘴角干笑兩聲,我站在原地獨自尷尬,接受眾人打量。
耳邊的呼吸聲越來越大,我垂眸,余光掃到被蹭濕的門把手。手好黏,臉也熱。
「你……咳、姑娘,你喜歡林小芳?」少年最先打破沉寂?!噶??對對對,我喜歡!」
我硬著頭皮附和,心中默念:都是為了奶奶的終生幸福?!负呛恰股倌晷α诵?,
起身搬了把凳子放我眼前,「你別著急,我原本也是打算拒絕的……先坐吧?!刮翼槃葑?,
乖巧笑笑。旁邊吊俏眼的媒人一聽急了,連忙三兩步走過來,橫眉豎眼道:「哪來的臭丫頭,
這種渾話也說得出口?我介紹的可都是清清白白的姑娘!」我點頭:「小芳妹妹是清白的,
我只是在心里想想……」且不說我本不屬于這里,就說即使不婚,我性取向也是正常的。
「嘿你這丫頭!所以就是來鬧事的是吧?」媒人說著啐了口,一挽袖子沖上來,
抬起手就想掐我。我裝作被迫握住她手,明推暗拉,就地一倒開始連聲痛呼?!改恪?/p>
媒人頓時傻眼,氣勢一虛,「別碰瓷?。∥铱蓻]推,我只是想拉住——」這話沒說完,
因為她被奶奶推開了。我回懟的話還卡在喉嚨口,頸后就環(huán)上雙手。奶奶急紅了眼,
問我有沒有事?!浮盒愎媚?」少年面上疑惑,視線在我和奶奶之間轉悠。
不知腦補了什么,眸中生出些笑意來。而不遠處自我出現(xiàn)就一直沉默的婦人,
也在此刻開了口,本以為是想趕我走,結果她把話頭對準了媒人?!副赴≈苌┳?,
害您白跑一趟……這姑娘也不知摔了哪,親事不如我們改日再商議?」媒人拍腿哎呦一聲,
嫌惡地瞪我一眼,便爽快應了。見人走遠,我順勢被奶奶扶起。一抬頭,
正對上婦人意味深長的眼神。半刻鐘后,我捧著杯茶,一邊半真半假回應婦人的話,
一邊偷偷打量對面臉紅的奶奶和少年?!高@么說……你只是、嗯,來送李子的?」
婦人咽了口口水,嘴角抽了抽。我把注意力挪回來,點頭。事權從急,即使這理由無比牽強,
我也只能往下硬認。「那這位——」婦人看向奶奶,還想再問?!笅??!箤γ娴纳倌瓴逶?,
「二叔家的鋤頭是不是忘了送……我記得昨兒個他說要來著?」
「對啊……媽怎么把這事兒忘了!」婦人一拍大腿,嘴里念念有詞,著急忙慌往后院跑。
「敬山你招待客人啊,媽出去一趟?!怪宦犻T嘭地一聲,人就沒影了。少年應了聲,
而后朝我看來,笑道:「其實……你剛剛的喊話和摔倒,都是在忽悠人吧?」
我聞言嚇了一跳,眨眨眼裝傻。奶奶站起身擋在我面前,點頭道:「我妹妹性子鬧騰不懂事,
我代她道歉,希望……你別太怪罪……」這么老實承認干嘛?我瘋狂朝她使眼色,
再說如今我也算比她大,哪能叫妹妹……少年失笑搖頭,沒說什么。我見狀拉著奶奶坐下,
立馬乖巧道歉,把李子遞過去示意他吃。少年從善如流接過咬了口,表情扭曲一瞬,
又把它放回桌。我好奇撿起一顆啃,那股酸澀直沖天靈蓋,好險不險才維持住表情。
這回真不敢再作妖了。8我挪著屁股往后坐了坐,識趣地低頭隱身,手從背后推了推奶奶。
「那個……」她開口。少年偏過頭,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沒再追究我的目的。
問她:「王春秀姑娘,你是……過來找我的嗎?」奶奶嗆了口水,
緊張擺手:「我、我今天是陪我妹妹出來辦點事情,不是……」余光瞥到少年眼神變暗淡,
我伸手想暗示,結果奶奶先一步改口?!傅窍雭砜纯匆彩钦娴?,你突然這么久沒消息,
我有些擔心……」路上教的看來有效,會打直球了。我縮回手靠在陰影里,托腮偷看,
不由自主生出姨母笑。又陪著坐了會,奶奶出聲告別。少年應聲送我們出門。
剛坐著還沒什么,這一到太陽底下,聽見鄰里周遭的聲響后,兩人又不敢對視開始害羞起來。
為了我倆名聲著想,少年并沒遠送。我讓奶奶先去方才的樹下等會,借口上廁所,
又折返回去。找到在收拾茶碗的少年,一把攔住。
憋不住開口:「雖然有些冒昧——不過還是想問一下,你方才是真的準備拒絕那門親么?
我看那姑娘也不錯……」他接話很快:「嗯……其實你們不來,
我也準備今天最后再去找她一次?!埂改菫楹魏竺妗共?,不對。我突然反應過來。
如果沒有我的插足,奶奶今天應該也在相親。要是他過去剛好看到……或者說,
就是因為他看到了,才徹底死心與奶奶錯過?!负竺嬖趺戳??」少年不解。「沒、沒什么,
我只是覺得很巧!奶、不,春秀她今天恰好也拒絕了一個相親對象。」我回過神解釋。
避免多說多錯,我敷衍幾句就準備離開。走出一段距離后,身后傳來道謝。少年說,
謝謝我讓奶奶邁出這一步,說他剛剛很緊張,也很開心。我提了很久的心放下,
手往后擺了擺,沒回頭,朝遠處仰著脖子往這看的奶奶跑去。回去時日暖風輕,四下寂靜。
路邊的土狗搖首乞尾,我順手折了根狗尾草,挽著奶奶低頭邊走邊逗。走到奶奶家門口時,
我扯下頸間的金項鏈,放到她手上?!肝疫@身份取信你都難,跟他們更不好解釋,
你就說我是親戚沒找到、所以去你家借住的吧?!埂改沁@是……」「住宿費,手機支付不行,
我又來得突然,身上就這一個值錢的?!埂甘謾C支付?」她愣了下沒追問,
手里的項鏈又遞回來,「不行,這也太貴重了……」我不收,與她推拒起來?!付绢^?
你堵在門口做什么?」一道中氣十足的叫嚷聲響起。是祖奶奶。老婦罵罵咧咧湊過來,
眼尖發(fā)現(xiàn)金項鏈后,又立馬換了副笑臉。目睹一番她搶過項鏈貪婪打量的嘴臉,
我才開口:「阿婆好,不知道能不能在您家借住一段時間,這項鏈就當做我的住宿費?!?/p>
「可以可以,當然可以!」她答應得很爽快,似乎生怕我搶回去,
項鏈往兜里一揣就跑去開門。院子不大,是蓋的平層土磚房。只是我拉著奶奶走進門后,
還沒來得及細看,一支煙斗就迎面砸過來?!咐献勇犚珖f,給你介紹的那門好親事,
今天黃了?」9我側身躲過,護著奶奶后撤兩步?!赴帧埂改氵€知道我是你爸???
今天出門前,你媽千叮嚀萬囑咐,讓你相親機靈點!你倒好,沒待多久就把人撂那了?」
「那是因為——」「我不管你因為什么!走,現(xiàn)在就跟我道歉去……」說著,
男人的手就想來抓人。我上前一步擋住,提高聲音:「她是為了帶我去看病才走的!」
男人這才注意到我,擰眉道:「誰啊你?我這是教訓自己姑娘,別沒事找事啊!」
說著就想越過我去掐人??磥碚f是說不清了。我伸手握住他胳膊往后一扣,膝蓋微頂擒住人。
「哎呦我的兒子呦……快松手!你快松手!」老婦原本進門后一直縮在旁邊看戲,
此刻見著兒子吃虧,趕忙湊上來勸阻。我順著她意思爽快松開手。男人吃了虧,
才算是冷靜下來,沒再罵罵咧咧想要教訓奶奶。不知老婦拉著他到旁邊說了些什么??傊?/p>
我被兩人禮貌地迎為座上賓,端茶送點心。是那種甜到膩死人的老式糕點。我掃了一眼,
就沒再看。注意到我的反應,老婦更熱情了幾分,湊上來問需不需要她幫什么忙。我搖搖頭。
一旁的男人雖然臉色依舊不太好,不過也沒再叫囂。他沒待多久,就扛著鋤頭出門了。
「二丫頭,你去把柴房收拾一下,這段時間帶床被子睡那將就將就?!鼓棠蹄读算?,
面上雖然不愿,不過還是聽話起身。我拉住她,問:「干嘛讓她睡柴房?」
老婦揚起討好的笑,跟我解釋說:他們家就三間住房,她和孫子一間,兒子兒媳一間,
剩下三姐妹一間。我皺眉拒絕:「那你把項鏈還我,我換一家住吧?!勾蟛涣宋覂深^跑就是。
老婦一聽不樂意了,死死捂住口袋,大聲反駁說睡得下。我伸出手,無聲逼迫她。
她望著我眼珠子直溜溜轉,過了會,才一拍大腿哎呦出聲。說讓孫子和兒子兒媳睡,
她和孫女們擠擠,就能給我騰出間房。我這才點頭:「我可以和春秀一起睡?!埂赋?,成!」
老婦呵呵笑著起身,「那我去收拾下,二、春秀,你就擱這陪客人吧?!谷私K于都走了。
我挽著奶奶開始咬耳朵,逐漸從年輕的她口中,了解到那些曾經(jīng)怎么也問不出的過往。
奶奶家加上她是三個女兒,姐姐去年夏天嫁的人,妹妹和弟弟是龍鳳胎。
姐姐是父母第一個孩子,妹妹沾了弟弟的光,所以從小被忽略和使喚最多的,只有她。
因為沒上學,又每天忙著養(yǎng)雞放牛做家務,她從沒交到過好朋友。說這話時,她望著我,
卻笑得很開心?!缚尚?,你比我想象中的朋友更好,更厲害。」我沒想到,
從奶奶口中聽到過最純粹的夸獎,居然來自年輕時的她。朋友就朋友吧。做了家人,
又不是不能再做朋友?!肝铱蓻]那么好,說不定以后,你就覺得我叛逆又不懂事了呢?」
借著玩笑的語氣,我袒露真實的委屈。奶奶聽后,卻堅定地搖搖頭,俯身抱住我。
說:「我看得出,你是個本性良善的姑娘。如果我以后真的那么想,那也是我被蒙蔽雙眼,
說得不對!」她話難得嬌縱,仿佛在跟自己置氣般。我被逗笑,抬手回抱住她。好暖和。
明明……現(xiàn)在是冬天呀?10奶奶家晚飯吃得很簡單。不過我餓了一天,當作體驗農(nóng)家樂,
也算吃得愉快。桌上幾人估計是被叮囑過,都只顧埋頭吃飯,沒太關注我。「別客氣啊,來,
吃點雞蛋。」老婦站起身?!改蹋骋惨?!」對面男孩舉起碗,遞過去大聲嚷嚷。
老婦手一頓,面上猶豫,夾的那一筷子蛋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附o他吧,我可以自己夾?!?/p>
說著,我往奶奶碗里夾了塊,「你也吃?!埂覆恍校《悴荒艹裕 鼓泻⑶埔?,
支著筷子就想來搶。我原本往回收的手一拐,筷子不經(jīng)意打在他手背,很快顯現(xiàn)紅印來。
男孩后知后覺,賴地上開始哭嚎。我忙裝不小心出聲道歉。他媽起身氣得想動手,
男人一把扯住,只好東西一摔去抱住男孩哄。旁邊的小女孩畏畏縮縮,全程沒敢抬頭看。
只有老婦,到底是年紀大見識多點,臉色變了變就恢復如常。該,叫你們欺負我奶奶。
就著幾人吃癟的模樣,我樂得干了兩大碗飯。夜里洗漱完,我和奶奶膝蓋相抵,
面對面躺在狹窄的木床上。身上被子很重,耳邊呼吸聲綿長。我抬頭,看見月亮掛在枯樹上,
風打得窗沿吱呀響。一夜無夢。次日清晨,我被院子里的罵聲吵醒。披上外套去開門時,
冷得打了個哆嗦,瞬間無比清醒?!改阏f什么?不想和人家相了?」「我不喜歡他。」
「臭丫頭,就你這副樣還挑上了?媽的,老子今天非打得你聽話不可……」「爸!」
是奶奶和祖父在吵架。眼看棍棒就要落她身上,我立馬跑去推人,結果還是沒完全躲開。
劇烈的刺痛感從右肩蔓延全身。我扶著奶奶踉蹌了下,怒從心起,扭頭死死瞪向男人。
他面上閃過一絲意外,隨即皺眉:「這可是你自己撞上來的?!埂缚尚?,可欣你沒事吧?
剛剛傷到哪里了?」奶奶哽咽著扶住我左右檢查。我安撫地拍拍她:「我還好……倒是你們,
這是?」這話一出,她眼淚又落了下來,一個勁搖頭。我只好又回頭看男人,
說:「你們介紹的那人又矮、脾氣又差,到底有什么好相看的?」
男人冷哼:「這不關你的事。丑話說在前頭,你要繼續(xù)礙事,我可不會再向昨天那樣忍讓了。
」明明他昨天態(tài)度還沒這么堅決的。拋開不解,我握緊拳作防備狀,準備阻攔到底。
男人見狀臉一黑,欲言又止。奶奶在身后適時拉了拉我袖子,
聲音細若蚊嚀:「那個男的……」后面的話,恰巧被門外細碎的說話聲掩蓋,我沒聽清。
男人似乎是不耐煩了,手里的棍棒又舉起來。這次朝著的是我。靠著過去學防身術的經(jīng)驗,
把奶奶扯遠后,我躲得游刃有余。耳邊想起開門聲。男人走神了。我趁機沖去奪過木棍,
沒留戀往后撤,順手把棍甩手一拋?!赴ミ稀惯@聲音咋這么耳熟……我循聲望去,不巧,
是我那便宜爺爺。11爺奶的第二次相親,因為我,又黃了。真是罪過。
我壓下差點上揚的嘴角,和奶奶并排站著,低頭裝鵪鶉?!缚纯?,你看看!這傷口縫了四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