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下葬那天。男朋友將一張銀行卡，扔在我面前。他摟上新女友的腰，
似笑非笑：「你家破產，你爸媽也被債主逼死，你對我已經沒了利用價值?！高@錢還給你，
我們之間就此兩清?！刮彝蛩?，一句話都沒再說。撿起那張卡，連夜離開。三年后，
我回來給父母上墳。卻在墓園里，突然見到了陸風眠。他的照片，就那么貼在死寂的墓碑上。
1祭拜完父母，我起身走出墓園時。余光突然掃到，斜后方墓碑上的照片。腳步頓住。
我緩緩轉過頭。陸風眠的臉，就那么闖入我的視線。照片上的他，嘴角微微上揚。眼神灼灼，
與我四目相對。那一瞬間，我呼吸都滯住。不可置信地站在原地。我死死盯著墓碑。
試圖找出，與記憶中那人，不一樣的地方?？擅?，生日，照片。就連鼻梁上那顆小小的痣，
都在告訴我。好像，就是，陸風眠。怎么會是，陸風眠？2我的眼里，有茫然和不解。
可我的心里，卻止不住的驚愕和慌亂。我倉皇從包里拿出手機。打開通話頁面。可一時，
竟不知該找誰確認。當初，我只想一個人躲起來。出國后就換了電話號碼，
斷了和過去的所有聯(lián)系。想了想。我顫抖著手。按出那個早已刪掉，卻爛熟于心的號碼。
通了。我的心升起一絲莫名的希冀。在等待接聽的漫長時間里。那絲希冀，又緩緩，
緩緩的下落。直到——「喂，哪位？」不是陸風眠的聲音。我的心迅速下沉。盯著墓碑，
艱澀開口：「我找……」「陸風眠」三個字，生生卡在我的喉嚨里。好半晌后，
還是那邊先出聲：「陸風眠嗎？他……去世了?！剐睦镔咳灰徽?。雖然已經，
親眼看到他的墓碑。但還是想要，再證實一下。也許，也許，只是同名同姓，
長得很像的人呢？可親耳聽到的信息，將那一絲希冀，擊得粉碎。我握著手機，
站在沉沉暮色里。腦海中，一直重復回響著那句：「他去世了?！鼓铣且呀浫胂?。
可墓園的風，似乎格外陰冷。冷得我，骨頭縫都在打顫。腦子里渾噩得厲害。我不知道自己，
該說些什么，該問些什么。只記得，對方知道我是誰后，說要把陸風眠的一些遺物，交給我。
3來到約定好的冷飲店。剛踏進門，就聽到有人叫我：「林雪落，這里?！寡曇敉^去，
一個曬得黝黑的男人，正舉著手，朝我招了招。我的精神仍在恍惚。落座后，
還是對方先開口：「我叫周北，是陸風眠的工友。」說完，他將一個手機，推到我面前。
「他的手機屏保，是你的照片?！杆詣偛?，我一眼就認出你?！刮业男?，一瞬間繃緊。
當年，陸風眠在我最痛苦的時候，提出分手。那么冷漠，決絕?？蔀槭裁?，
屏保還是我的照片？我攥著手心，沒勇氣去拿手機。周北又將一個盒子遞過來。
「在工地的時候，他很寶貴這個盒子?！肝蚁耄锩鎽撘彩撬?，很重要的東西?！?/p>
短短幾個小時，我接收的信息量有點大。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回到酒店的。手機和盒子，
靜靜躺在茶桌上。我抱著膝蓋，枯坐在地板。眼神空洞地望著它們。直到半夜。
我才拿起手機。在冷飲店的時候，周北告訴我：「陸風眠在備忘錄里，寫了很多日記。
「他的手機密碼，一直沒換。你應該知道是什么吧?！刮蚁肓讼?。摁亮屏幕，
輸入自己的生日。瞬間解鎖。屏幕上的照片，倏然映入我的眼簾。那是我和陸風眠的合照。
照片是陸風眠舉著手機拍的。他對著鏡頭露出牙齒笑，我歪頭靠在他肩膀上，笑著比「耶」
的手勢。恍如隔世。我捂著胸口，緩了好一會兒。才打開他的備忘錄。塵封的回憶。如海嘯，
襲卷而來。42021年12月18日 ——上天啊，你是不是也在偷偷看笑話。今天很冷。
我向落落提了分手。那一瞬間，我看到她的眼眶一下子紅了。但她沒有哭。她抬起頭，
倔強地問我：「為什么？」我的心顫了一下。一陣刺痛。但還是冷著臉，將一張銀行卡，
丟在她面前。我的手一直在抖。為了掩飾，我攬上了找來演戲的女孩的腰。
我裝出一副欠揍的表情，說出那些無比殘忍的話。她的眼淚，立刻涌了出來。別哭啊，落落。
我拼命忍住，才制止了上前抱住你的沖動。你透過淚眼看我的眼神，我差點就前功盡棄了。
只能摟著女孩倉皇轉身。我在拐角處停了下來。松開手，轉過頭去看你。
女孩揉著腰吐槽：「陸先生，你剛才摟得太用力，我腰都疼了?！刮蚁蛩狼?，
眼神卻一直停在你身上。女孩順著我的視線，又問了一句：「你為什么不告訴她真相呢？」
我沒有回答，只搖了搖頭。我看著你蹲下身，抱著膝蓋哭了起來。天知道。那一刻，
我忍了多少次，奔向你的沖動。落落，你一定很傷心，很難過吧。對不起。不盡快把你趕走，
我怕你會看出端倪。如果可以，請等等我?！谝黄沼浛赐辍Ｎ叶⒅聊?，久久愣怔。
陸風眠當年，竟然是假意和我分手嗎？女孩口中的真相，又是什么？陸風眠他，
到底為什么要口是心非？我眨了眨酸澀不堪的眼睛，點開第二篇備忘錄。
52021年12月25日——在人聲鼎沸里，將愛意說到盡興。今天是圣誕節(jié)。
也是你飛向大洋彼岸的日子。我從你輔導員那里，問到你今天的航班。但她也不知道，
具體是幾點。還好，只有一趟國際航班。我在網上查了時間。向工地組長請了假，
偷偷去送你。在熙熙攘攘的機場，我一眼就看到了你。纖細的手腕，拉著大大的行李箱。
跟著人群，低頭往前走。不知從哪里吹來的風。將你身上的黑色大衣，吹得翻飛起來。
顯得你更加單薄。落落，你又瘦了。我戴著口罩，壓了壓棒球帽，跟在你身后。人來人往中，
我突然被誰推了一下。一個踉蹌，撞上你的后背。我下意識張了張嘴，想要問你，疼不疼。
話即將出口的瞬間，又擔心你認出我來。只能在你倏然睜大的，疑惑的眼神里。
狼狽而慌亂地，掉頭就走。我躲在柱子后，看著你進了安檢。直到你的背影消失在人海里。
我才靠著柱子，滑坐下去。抬起手臂，擋住了眼睛。這一別，不知道什么時候，
才能再見到你。回到工地后，我繼續(xù)扛水泥。只是每一趟，都比之前多一袋。晚上。
我坐在宿舍床上，給磨破皮的肩膀，擦碘伏。躺在對床刷手機的周北，
不解地問我：「你一個高材生，為什么出來做這種苦力活？」我拿著棉簽的手，頓了一下。
「因為來錢快?！埂改愫苋卞X嗎？」我點點頭：「缺，我要還三百多萬的債?！怪鼙钡氖謾C，
砸到了臉上。他一骨碌坐起來，驚訝地問我，為什么欠這么多錢。我放下棉簽，沉默良久。
其實，我騙了落落。林家破產，伯父伯母走投無路，一死了之?？蓚鞑⒉淮蛩憔痛朔胚^。
即便賣了林家的房子，也遠遠不夠還債。但落落不知情。因為，我跪在地上，求了債主。
都說男兒膝下有黃金?？稍儋F的黃金，都沒有我的落落貴重。我苦苦哀求那些人，
不要找落落的麻煩。林家欠的錢，我來還。還好，他們只想能拿到錢，便答應了。
而落落原本規(guī)劃好的留學，也因為家里破產而擱置。我又借遍了所有能借到的錢，
加上自己的存款。湊了二十萬?！肝一ㄥX請了一個女孩，假扮我的新女友?！高€告訴她，
不想再被她糾纏，錢還給她后，我們就兩清了?！乖捳f得有多決絕，我的心就有多痛。
周北不理解，他問我：「是她家欠的錢，你為什么不告訴她，一起賺錢還？」
我看著手機屏幕上，靠著我的肩膀，笑得明媚的落落。心里的溫柔像湖水，
蕩起一圈一圈的漣漪。因為。我的女孩，我不想再讓她，吃更多的苦。她一夜之間失去父母，
從天堂跌落地獄，已經夠痛苦了。我不想她的后半生，還要被債務壓著。為了錢四處奔跑，
囿于生活的牢籠。她當像鳥，飛往她的山。……直到眼淚，大顆大顆砸到屏幕上。
我才后知后覺，這一頁備忘錄看完了。我抬起手一摸。不知何時，早已淚流滿面。原來當年，
陸風眠瞞了我這么大的事。我從小被父母疼愛，嬌生慣養(yǎng)。長大了遇到陸風眠，
又被他捧在手心。在那之前，我都是不諳世事的性子。父母離世后，我太過悲痛。
他們的一切后事，都是陸風眠忙前忙后。就連房子，也是陸風眠著手賣掉，還錢給債主。
我是真的不知道，原來我家還欠著那么多債。原來。一直是陸風眠，在替我負重前行。
62022年1月1日——無數夜深人靜的夜晚，我依舊在想她。落落，新年快樂。
此刻窗外，正在下著初雪。如果你還在南城，如果我們沒有分手。你一定會開心地拉著我，
跑出去淋雪吧。你還記得嗎？去年冬天的一個晚上。我牽著你，走在暖黃的路燈下。突然，
你驚喜的聲音蹦出來：「陸風眠，下雪了！」我抬起頭，望向夜空。果然下雪了。
飄飄揚揚的雪花，在路燈的照耀下，就像從天空撒下的羽毛。南城不常下雪。難得下一次，
便覺得格外珍貴。你雀躍地伸出手，讓雪花落在你的手心。小小的雪花，剛飄到你手上，
就開始融化。可你還是笑得眉眼彎彎。我看著你幼稚開心的樣子，忍不住也彎起嘴角。
那一幕，你在笑，我在看著你笑。多美好啊。那一幕，多美好。落落。你在異國他鄉(xiāng)，
還好嗎？你還在難過嗎？你會恨我嗎？你一定在夜里，偷偷哭了吧？你一定很孤獨吧？落落，
夜好長啊。我好想你。72022年2月18日——希望我的努力，
有天能給她一個完整的家。落落。今晚工地下班后，我去送外賣。
居然送到了你的輔導員家里。她家孩子真可愛。軟軟糯糯，粉粉嫩嫩。想起來我們曾經說過，
以后也要生一個可愛的女兒。落落，如果我們沒分手，應該也快結婚了吧。一直沒有告訴你。
其實，我準備在你畢業(yè)就求婚的。戒指我都準備好了?？上В旎?。
我和你的輔導員聊了一會兒。我沒忍住問她，你有沒有和她聯(lián)系。她搖了搖頭。
「小林這姑娘，也是讓人心疼。「出國后，她班級群里的頭像，再沒有亮過。
「她也沒跟我們任何人聯(lián)系?！刮页镀鹱旖?，想說點什么，卻無從開口。上次我找她，
問你的航班時，她就知道我們分手了。但不知道具體原因。此刻，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們那時候，感情多要好啊?！顾龂@了口氣，沒再繼續(xù)說下去。
我笑了笑：「放心，我會再努力一點，把她追回來的?！挂苍S，上天也在眷顧我。送完外賣，
我看到一家KTV門口，貼著招聘廣告。他們招夜班服務員。我去應聘上了。這樣一來，
我就有三份工作。白天在工地干活。下了班去送外賣。夜里再去KTV接班。雖然忙一點，
休息時間短一點。但能多賺點錢，再苦再累，我都愿意。
我大概算算：工地2萬+送外賣4500+KTV夜班6500。一共就是……三萬多塊！
如果我再努力點，一年應該能有四十萬左右。但……好像也要差不多十年，
才能還完所有債務。不行，太慢了。萬一那時候，你已經嫁人了怎么辦。落落，
給我五年時間。不，三年。三年好嗎？你等等我。好不好？……看完這一頁。我的眼底，
又迅速模糊成一片。很快就看不清屏幕上的字。陸風眠，他怎么這么傻？他為什么不告訴我？
我可以不去留學。我可以去打工，去端盤子，去洗碗。我都可以的。他為什么，要獨自一人，
承受這么多？心底傳來一陣又一陣的抽痛。我胡亂抹著眼淚，點開下一頁。
82022年5月8日——上天啊，若你安排了別人給她，我會祝福她。落落。我今天，
扛水泥上樓梯的時候?？赡軟]有休息好，一時腿軟，腳踩空了。我從樓梯上滾了下來。
不過還好，就幾個臺階。不疼的。只是腳扭了。今天的外賣，我送不成了。哎，
又得少賺一百多塊。從診所離開的時候，醫(yī)生叮囑我：「雖然只是扭傷，但也要好好休息，
盡量避免行走?！刮尹c點頭，一瘸一拐走出診所。我站在路邊，猶豫了很久。
有出租車在我面前停下，司機搖下車窗問我：「走不走？」我片刻遲疑。
還是訕訕一笑：「不走?！钩鲎廛囁緳C揚長而去。我想了想，要聽醫(yī)生的，
好得快才能繼續(xù)賺錢。但也不愿意花錢打車。于是，我將扭傷的那只腳提起來。
用另一只沒受傷的腳，一蹦一跳，往工地宿舍方向去。一公里的距離，我蹦了將近一個小時。
好在錢省下了，腳也休息了。落落，我是不是很聰明？周北提著袋子回來時，我正在啃饅頭。
「哥們兒，你也太節(jié)約了?！刮覜]回答。夾起一小塊咸菜，就著饅頭大大咬了一口。
周北拉來塑料凳子，坐在桌子對面。將啤酒一罐罐拿出來。又打開飯盒，
蒜苗炒臘肉的香味撲鼻而來。我強忍著吞口水的沖動。周北將飯盒朝我面前一推：「快吃！
不是我買的哈，我媳婦兒從老家給我寄過來的臘肉，我拿去飯店加工的?！刮抑浪呛眯摹?/p>
但我臉上，還是很窘迫。周北夾了一筷子臘肉，放進我裝咸菜的小碗里。又拉開一罐啤酒，
遞給我。「你就別跟哥客氣了，咱們做體力活的，得多吃點！」啤酒還在冒著細小的泡泡。
我伸手接過。后來，也許是喝迷糊了。周北問我：「幾百萬不是小數目，
你什么時候才還得完？」我仰頭，一口氣喝完剩下的啤酒。將易拉罐捏緊，扔進垃圾桶里。
「只要我不死，總有還完的時候。」「那，要是她有了別人，你怎么辦？」筷子上夾的菜，
掉到了桌上。我努力扯了扯嘴角，又重新夾起來?！肝視８Ｋ??！埂瓬I水模糊了視線。
我將手機扣在桌面。雙手捂著臉，埋進曲起的膝蓋里。再也忍不住，放聲哭了出來。
我無法想象。陸風眠他為了我，到底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心里，像被人重重捶了一拳。
疼痛蔓延全身。良久。我才抬起頭，擦干眼淚。打開備忘錄的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