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與死,似乎不是由順姨做主,一切都憑他兒子的一張嘴。一順姨53歲的年紀(jì),
染著一蓬黃色的頭發(fā),三月下旬的天氣脖間還系著一條藍(lán)色的絲巾。
剛踏進(jìn)這家的大門就被告知今晚要出去赴約,女主人將懷中的孩子一把遞給順姨,
匆匆忙忙地?fù)Q鞋去了。順姨低頭看看孩子,孩子也看看她。緊接著便是孩子尖利的哭聲,
胖乎乎的小手一把把扯著她干枯的發(fā)梢。女主人聞聲趕來,接過孩子,
面帶歉意地說道:“我家這個孩子就是太認(rèn)生,你把行李先放在這里,吃完飯又回來整理吧!
”還沉浸在孩子哭聲中的順姨跟著主人家上了車,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更不知道要見到什么人。住家保姆,順姨53歲的年紀(jì),有了一份新的工作。
就像這場突如其來的飯局一樣,許多東西令她措手不及。身處熱鬧之中,順姨坐立不安,
僵硬地微笑始終掛在她的臉上。飯桌上的人在說笑,分享美食,
只有她是在填飽肚子的同時盡量顯得不那么尷尬?!拔冶е⒆樱愫煤贸燥埌?。
”順姨想要趕緊進(jìn)入工作狀態(tài),減輕女主人的負(fù)擔(dān)??墒菍Ψ蕉紱]有看自己一眼,
只是說:“我家這個孩子太認(rèn)生,不必了?!蹦敲醋约涸摳牲c什么呢?順姨笑了笑,
將椅子挪到角落,不去打擾他們。這是一幢三層的別墅,順姨被安排在二樓的一間客房里,
方便她夜里幫助女主人照顧孩子。不知是床墊太軟還是新的環(huán)境令她心生不安,
整夜輾轉(zhuǎn)難眠,卻沒有聽到孩子的哭鬧。約莫深夜十一點,順姨的手機(jī)響了起來。
生怕打擾到女主人和孩子睡覺,順姨慌忙拿起手機(jī),一邊看著屏幕上“兒子楊安”四個字,
一邊用手去撥弄接聽鍵,可是手機(jī)又犯起毛病,怎么也撥不動。此時,她心里自責(zé)極了,
應(yīng)該把手機(jī)鈴聲調(diào)小一點的。果然,次日清晨,女主人就問起昨夜睡得如何,
自然而然的轉(zhuǎn)到手機(jī)鈴聲的問題上來。“我這個孩子驚醒得很,一有點響動就醒了。
”雖然是笑著說的,順姨卻沒能從那笑容中感受到任何一絲暖意。為了轉(zhuǎn)移話題,
順姨拄著拖把說道:“床墊太軟了,我今早起來腰都是疼的,
你們的床墊可得硬一些對孩子才好?!迸魅宿D(zhuǎn)身走了,并沒有理會順姨的話。是啊,
說這些廢話干什么?說不定對方還以為自己是要求換個床墊呢??墒巧狭四昙o(jì)的人,
終究是睡不住那軟床墊,第一次可以休假,順姨就忙不迭地跑去找人扎針灸。
想想自己一個月也就2800元的工資,實在是享受不起這奢侈的治療。于是,
夜里睡覺成了她需要面對的新問題。兒子的電話依舊每天打來,
熟悉的聲音關(guān)心著她在四川過得好不好。她每次都只能順嘴打哈哈,告訴兒子自己一切都好。
無意間提起自己的手機(jī)可能是壞了,時常黑屏,接電話也很遲鈍。兒子卻不搭話,
又跟她說些孫子孫女的事,搪塞過去。其實,她也沒想讓兒子給自己買手機(jī),
只是想說說自己的苦惱罷了??墒莾鹤拥恼Z氣,
實在與這別墅中陌生的主人家夫妻倆沒有區(qū)別。那天夜里孩子哭鬧,順姨趕忙起身去幫忙,
可是她既不會泡奶粉,也哄不好孩子,只能看著女主人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終于,
含著奶嘴的孩子停止了哭鬧??粗魅艘荒樒v,順姨想這夜里難熬,便聊聊天吧。
她說起自己有兩個兒子,又每家生了兩個孩子,
還把手機(jī)拿出來跟女主人分享孫子孫女們的照片。順姨越說越想孩子們,
完全沒有察覺到女主人懷中的孩子已經(jīng)睡著,也沒有注意到女主人話語中已經(jīng)是攆她的意味。
“噓,這孩子驚醒得很?!迸魅擞玫偷綆缀趼牪灰姷穆曇舾嬖V順姨,
她這才明白自己早就應(yīng)該離開了。又慌忙收起手機(jī),輕手輕腳地離去。這孩子認(rèn)生得很!
順姨幫女主人帶孩子出去游泳時,孩子揪著自己的頭發(fā)又撕又扯時,女主人這樣說。
看著女主人吃飯都要抱著孩子,很是艱難,順姨主動幫她抱孩子。
可即便是從背后悄悄地抱住,孩子也能很快察覺并大聲哭泣。
女主人立馬從順姨懷中奪過孩子,也會這樣說。這孩子驚醒得很!順姨手機(jī)響了,
或是打掃衛(wèi)生時不小心發(fā)出聲響時,女主人這樣說。就連孩子睡著了,順姨前去逗她玩時,
女主人也會這樣說。顛來倒去的這兩句話,有時讓順姨覺得自己很多余。
她不知道什么時候人們帶娃成了這般講究的模樣,聽不得孩子一點哭聲,
孩子睡著了全世界都應(yīng)該安靜下來。夜色深沉,她又失眠了,想起自己的孫子孫女,
暗下決心下次再跟女主人去逛母嬰店,一定要給孩子們買一套衣裳。可是,
一想起四套衣裳加起來就差不多要了自己三分之一的工資,又不覺有些心疼。
做飯原本是順姨很重要的一項工作內(nèi)容,可是這家人總有許多應(yīng)酬,晚飯幾乎都在外面吃。
她只知道跟著主人家上車下車,孩子不讓她抱,她便拿些雜物。車子轉(zhuǎn)了個彎,
順姨看著眼前的建筑心里激靈一下,忍不住問道:“咱們這是要到哪里去吃飯?
”“丹露古鎮(zhèn)?!蹦兄魅耸治罩较虮P,眼睛專注的看向前方。果然,該來的躲不掉。
在這座小城里,她哪里都能去,唯獨不能來這里。下了車,
她恨不得用孩子的媽咪包遮住自己的臉,或者這個包足夠大的話她可能會把自己裝進(jìn)去。
“順姨,這邊!”她的魂不守舍已經(jīng)被女主人察覺到,她忙跟上去,
心里默默祈禱:可不能再往下走了!還好,走不到一百米,他們便進(jìn)了一家餐館。
順姨送了一口氣,舉止?jié)u漸自然起來?!澳闵眢w還是不舒服嗎?
”女主人以為順姨是腰疾犯了。順姨忍了又忍,
終于是沒憋住:“我小兒子在這條街上開了個典當(dāng)行,我不能讓他看到的。
”夫妻倆面面相覷,既然是兒子為什么要躲著他呢?
說不上是熟悉還是陌生的三個人相對而坐,都不知道下一句話該輪到誰說。
“他以為我還在四川,不知道我回云南來了?!憋堊郎系恼勗挍]有再繼續(xù),
可疑惑卻始終存在于夫妻倆的心中。趁著順姨不在的空檔,
女主人向丈夫坦露出了自己的不安:“普姐這次介紹的是個什么人???神神秘秘的。
不會是跟她兒子有什么糾紛吧?你一去上班,這家里就我和孩子,心里總是毛毛的。
”丈夫安慰著焦慮的妻子:“我去跟順姨談?wù)劙桑瑧?yīng)該沒事,你不要太擔(dān)心。
”仿佛是專門為了接上那次沒有繼續(xù)的談話,夫妻倆再次帶著順姨來到了丹露古鎮(zhèn)那家餐館,
甚至還訂了同一張桌子。這怪異的舉動令順姨有些緊張,
她也猜到主人家可能會問及自己與兒子的事,腦子飛速運轉(zhuǎn),
想著可能面對的質(zhì)疑和自己應(yīng)該怎么應(yīng)答。如果實話實說,
那么自己在主人家心中會變成怎樣的形象?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工作會不會丟掉?
可是如果有所隱瞞,以自己這藏不住事的性格,早晚也會暴露,到時候只怕更遭人恨。
就在大家都要開口卻還未能開口的時候,順姨的電話響起,屏幕上跳出“兒子楊安”四個字。
她確信那夫妻倆也看到這四個字,都在等著她接電話。此時,
她能做的只是盡量波瀾不驚地拿起手機(jī),說一句:“我去接個電話?!比缓螅?/p>
消失在夫妻倆的視線內(nèi)?!皨?,你在四川過得好嗎?”兒子從不會這樣關(guān)心自己,
順姨冷冷一笑,這不是在問自己究竟在哪里嗎?!拔覜]有在四川,我回云南了。
我想我的孫子孫女,想我的家......”“你知不知道現(xiàn)在的情形是什么?!
”手機(jī)那頭傳來兒子的咆哮,緊接著是他急促的喘息聲。“你不要激動,你腦子里有個瘤。
”即便被兒子吼讓順姨覺得委屈極了,但她還在擔(dān)憂著兒子的身體。因為,
比這更大的委屈她都咽下了,她再也不會哭著告訴自己的兒子“我是你母親,
你不能這么跟我說話”?!澳阕约夯厝?,還是我送你回去?”眼淚突然掉了下來,
這個53歲的老婦究竟做錯了什么?要在這個年齡東躲西藏。
每當(dāng)看見女主人抱著孩子在玩耍,她就想起自己年輕時何嘗不是這樣,
滿眼寵溺地看向懷中的兒子??山裉?,默默為兒子扛下了所有,
仍在理應(yīng)享受天倫之樂的年紀(jì)背井離鄉(xiāng)。為了掩飾自己濃重的鼻音,順姨謊稱自己有些感冒。
三人低頭用餐,良久無言。也許是壓抑得太久了,也許是兒子的話讓自己寒了心,
一股難以抑制的傾訴欲望涌上心頭?!拔业膬鹤忧靶┠攴鸥呃J,賺了許多錢,
我以為自己可以安享晚年了??墒菕吆诔龕阂婚_始,一切都變了。放出去的錢不敢去要,
借錢給我們的人又逼得緊?!薄斑@并不影響你見你兒子??!”“為了保護(hù)他,
所有的借條都寫的是我的名字,才開始他跟催債的人說我跑路了,后來直接就說我死了。
”順姨長長的嘆了口氣,
語氣有些哀怨:“我已經(jīng)當(dāng)個死人很久了......”辛苦半個月,
原本以為可以這樣安穩(wěn)地過一段日子,再尋一個機(jī)會去看看自己那四個孫子孫女。
又是一個難眠的夜,腰上的酸疼一點點變得鉆心,索性起來坐著。
順姨知道自己不能為難那對年輕的夫妻,于是下定決心明天就去辭職,至于工資,
她并不擔(dān)心。這一次,沒有等兒子打電話來,順姨主動撥通了兒子的電話。
“你送我回四川吧,但是走之前讓我看看你的兩個孩子,
另外的你腦袋里的瘤要......”兒子嘴里說著“好好好”就把電話掛了,
不知道是催債的人就在身邊,還是得到他滿意的答復(fù)其它已經(jīng)不重要。
手機(jī)里的盲音在耳畔響起,順姨微微一笑,反而覺得輕松了。對于順姨的離開,
女主人似乎早有預(yù)感,她拿出提前準(zhǔn)備好的3000塊錢遞給順姨。
順姨堅持只要半個月的工資,一邊將錢裝入錢包,一邊告訴年輕的女主人:“我窮過苦過,
卻沒有壞過,只因為他大小腦子里長了個瘤,就寵溺過了頭。大兒子怨我偏心,
就連他兄弟說我死了,他都沒有說一句關(guān)心的話?!闭f話間,男主人推門進(jìn)來,
嘴里問著妻子:“是不是這幾件?”手里已經(jīng)把一包衣服塞到順姨手里,
從縫隙中順姨便認(rèn)出這是自己那天拿起又放下,打算買給自己孫子孫女的衣服?!爸x謝,
謝謝......”她離開時,用手梳了梳染黃的枯發(fā),脖間依舊系著那條藍(lán)絲巾。
二四月的云南熱得有些反常,中午毒辣的日頭照的地面發(fā)出白晃晃的光,
刺得順姨只能瞇縫著眼看向動車前來的方向。手里還提著那四套童裝,
脖間的藍(lán)絲巾已經(jīng)被她取下來整整齊齊地折放在背包里。“啊,是啊,我去華西醫(yī)院看看病,
這不是腦子里長了個瘤嘛......”兒子皮笑肉不笑地接著催債人的電話,
時不時否認(rèn)道:“不在,死了,死了,在什么四川,哈哈哈。
”向外人宣布母親的死訊不是一次兩次,早已自然到可以笑著去應(yīng)對,仿佛母親死了多年,
母子感情又極其淡漠一般。“你什么時候走,告訴我一聲,
不要像上次那樣把我孤零零的丟在賓館里?!眲榆嚰磳⒌秸?,這是母親對兒子最后的要求。
兒子卻低著頭翻看手機(jī),時不時一笑,對母親的請求充耳不聞?!斑@些衣服我先拿給你,
你哥哥家那兩套替我送過去,就說是......”“我知道了,說是姑媽買的,
你送的他也未必要?!眱鹤訌捻樢淌掷锝舆^袋子,瞥了一眼車外,催促道:“收拾行李吧,
一會兒下車又拖拖拉拉的,煩得很?!表樢虈@了口氣,獨自將大行李箱取下,
早早地等候在車門后面。關(guān)于身旁這個兒子,她已經(jīng)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唯獨希望彼此可以有一個體面的告別?!拔以俑阏f一遍,你要去哪里都可以,不要告訴我,
也不要再回云南來,他們都以為你死了,不要找事情做。”一番威脅后,隨著車速減慢,
逐漸停下,兒子提起順姨的行李箱,走出車門。說來奇怪,
今年四川竟然比云南還要涼爽許多。兩人順著站臺走,兒子似乎故意拖延,
不是停下來焦躁的翻翻手機(jī),就是說等人走散點再走。短短的幾百米路程,
硬生生走了十分鐘,直到動車發(fā)車的信號發(fā)出,兒子猛地將行李箱往地上一放,
轉(zhuǎn)身隨便找了一節(jié)車廂跑了進(jìn)去。一切發(fā)生的如此突然,
順姨53歲的腦袋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是怎么回事,便只能目送兒子遠(yuǎn)去。這一次,
他連賓館都沒有送到。順姨的心已經(jīng)木然,費力地提起行李箱下了臺階匯入沉沉夜色中。
一回生二回熟,就近找了一家看著還挺干凈的賓館住下,
明天她打算給之前認(rèn)識的小王妹子打個電話,看看能否幫忙找個活計做?!澳阋霰D?,
你兒子不是每個月都給你五千塊錢的生活費嘛?何必去受這個苦,好好養(yǎng)老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