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景帝后元三年,終南山的積雪融化時,念安從百年長眠中醒來。他仰臥在青銅棺槨里,望著洞頂垂落的鐘乳石,聽著自己心跳聲在空曠的溶洞里回蕩——這具長生的軀體仍如二十歲般強健,唯有滿頭烏發(fā)已成霜雪,在石壁縫隙漏下的光斑里泛著銀光?!坝诌^了二百年。”他摸出藏在棺槨夾層的筆記本,紙頁已脆如蟬翼,最后一筆還停在阿房宮的火光照耀下。指尖撫過“仁道不死”四字,忽然聽見洞外傳來馬蹄聲,夾雜著少年人的笑罵:“駕!你這匹劣馬,敢咬本公子?”
長安城的市舶司飄來西域香料的氣息時,念安正倚在酒肆的胡床上,看一名少年騎在汗血寶馬上,用馬鞭挑落無賴的帽子。那少年不過十六七歲,身形瘦長如竹,眉峰斜飛入鬢,腰間卻掛著成年人用的環(huán)首刀,刀柄纏著褪色的蜀錦——那是西南邊陲的匠人手藝?!靶」雍媚懮??!蹦畎餐七^一碗葡萄酒,白發(fā)用一根青銅簪隨意束起,在陽光下宛如鍍銀,“但在天子腳下動刀,怕是要被執(zhí)金吾請去喝茶?!鄙倌晏裘?,翻身下馬時動作利落如猿猴:“執(zhí)金吾?我舅舅是衛(wèi)青,表哥是太子!你這老兒是誰,管得著么?”
酒肆里頓時響起低低的驚呼。念安卻注意到少年耳后有塊淡褐色胎記,形如北斗——這正是他在《史記》里讀過的,霍去病的特征。他伸手替少年斟酒,袖口滑落,露出腕間纏著的布條,上面用秦篆寫著“止戈”二字:“某姓念,單名一個‘安’字。小公子可是姓霍?”少年瞳孔驟縮,手按刀柄:“你如何得知?”念安笑了,指節(jié)叩了叩案上的酒盞:“某還知道,你舅父衛(wèi)青今日在北軍演武,你本該隨他學(xué)兵法,卻偷跑出來逛窯子——”他忽然壓低聲音,“霍仲孺的兒子,長安城可沒幾個?!被羧ゲ∧樕查g鐵青,卻在對上念安平靜的目光時,忽然泄了氣:“你究竟是人是鬼?”
未央宮的角樓籠罩在暮色中時,念安跟著霍去病翻過宮墻。少年嘴里叼著枚桃干,熟門熟路地避開巡邏的郎官:“前面就是尚武臺,我常來偷舅舅的兵書——”話音未落,忽有黑影從廊柱后竄出,竟是兩只訓(xùn)練有素的獒犬。
“別動。”念安伸手按住霍去病的肩膀,在獒犬撲來的瞬間側(cè)身旋踢,兩只猛獸竟如被無形的手托住般,懸在半空動彈不得?;羧ゲ〉纱罅搜劬Γ匆娎先税装l(fā)飛揚,袖口露出的皮膚下青筋暴起,卻又在眨眼間恢復(fù)常態(tài),獒犬“撲通”落地,竟溫順地搖起尾巴。
“這是……”
“不過是些筋骨小技?!蹦畎菜π淠ㄈラ崛谒?,“你看這雙王劍——”他指了指霍去病腰間若隱若現(xiàn)的劍柄,“劍柄中空,可藏弩箭機關(guān),戰(zhàn)時出其不意……”
“你怎會知道?”霍去病驚覺自己的佩劍不知何時已在念安手中,劍鞘上的云紋與他腕間布條的秦篆竟隱約呼應(yīng)。念安將劍還給他,指尖劃過劍身:“此劍傳自秦宮,某曾見始皇帝佩戴。小公子可知,劍身上的缺口是荊軻刺秦時留下的?”
霍去病呼吸一滯,忽然單膝跪地:“先生教我!”
北軍大營的演武場上,霍去病策馬沖過三十丈障礙,手中的改良版漢弩連射九矢,箭箭命中百步外的靶心。念安站在觀禮臺上,看著他胸前的明光鎧折射陽光,想起長平戰(zhàn)場上那個抓著他靴筒的趙國少年?!斑@弩機的連發(fā)裝置,當(dāng)真出自先生之手?”衛(wèi)青握著圖紙,目光灼灼,“若能量產(chǎn),我漢軍鐵騎如虎添翼!”念安點頭,白發(fā)被風(fēng)吹得揚起:“但需注意,銅制齒輪易損,需用精鐵淬火?!彼赶蛘谡{(diào)整弩弦的霍去病,“更要緊的是,用弩之人需知,每一顆弩箭射出前,都要想清楚是否該殺。”衛(wèi)青若有所思,忽然壓低聲音:“先生真的是……前朝舊人?”
念安摸出腰間的碎面具,饕餮紋在陽光下只剩殘片:“某只是個不愿看百姓受苦的老頭子。衛(wèi)將軍可知,當(dāng)年蒙恬北擊匈奴,修長城三十萬里,耗的是多少黔首的性命?如今陛下要開邊,某只希望——”他望向遠處的霍去病,少年正手把手教士卒使用馬鐙,“能少些‘將軍百戰(zhàn)死’,多些‘壯士十年歸’。”元朔六年,霍去病初次隨軍出征。念安站在長安城頭,看著他的旗號在晨霧中若隱若現(xiàn),忽然想起白起出征時的場景。不同的是,霍去病的戰(zhàn)車兩側(cè)掛滿了羊皮水囊,車軾上綁著從西域買來的傷藥——這是念安特意叮囑的“不拋棄傷兵”之法?!跋壬诳词裁??”劉徹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天子身著戎裝,腰間掛著念安改良的環(huán)首刀,“去病這孩子,真如你所說能成大器?”念安望著地平線上升起的朝陽:“陛下可知,某教他的第一堂兵法課,講的不是如何殺敵,而是如何救民?”他轉(zhuǎn)身時,白發(fā)掃過龍袍的刺繡,“當(dāng)年始皇帝筑長城,陛下開絲綢之路,皆為萬世之功。但功在當(dāng)代,利在千秋的事,需用仁心來筑。”
劉徹凝視著他的白發(fā),忽然問:“先生的長生之術(shù),可愿與寡人分享?”念安笑了,從袖中取出半片竹簡——那是從阿房宮廢墟里撿的,上面還留著“仁”字的殘筆:“陛下要的長生在史書里,某要的長生在百姓心里。這兩者,陛下選哪樣?”
河西走廊的風(fēng)沙磨蝕著漢家軍旗時,念安蹲在霍去病的中軍帳里,用獸血在羊皮上繪制地圖。少年將軍的甲胄掛在帳柱上,內(nèi)襯染著未干的血跡,卻在左胸位置繡著一只展翅的玄鳥——那是念安教他的“陷陣營”徽記。“先生看這居延海,”霍去病用短刀指著地圖,“若繞道小月氏,出其不意攻擊渾邪王側(cè)背……”
“不可?!蹦畎舶醋∷氖?,“小月氏人剛遭匈奴屠戮,若再被我軍驚擾,必生反心。”他蘸著血畫出另一條路線,“取道烏鞘嶺,雖多走百里,但可借道羌人牧場,以茶鹽換戰(zhàn)馬,不動刀兵?!被羧ゲ“櫭迹骸暗@樣會延誤戰(zhàn)機!”念安抬頭,望著他眼底跳動的火焰:“戰(zhàn)機常有,民心難復(fù)。你記住,真正的名將不是看斬了多少首級,而是看能讓多少百姓真心歸附?!彼鋈粡膽牙锾统鰝€布袋,倒出十幾顆黑色藥丸,“這是用蜀地犀角和西域乳香煉的金瘡藥,敷在傷口上可止血生肌,你分給各營軍醫(yī)?!?/p>
霍去病接過藥丸,忽然注意到念安指尖有淡淡的藥香——那是他親自在終南山采的草藥,為的是掩蓋長生者身上沒有的“人氣”。少年張了張嘴,終究沒問出那個縈繞已久的問題:為什么先生的白發(fā)從不掉落,為什么他的眼睛像見過千年風(fēng)雪?
漠北之戰(zhàn)的前夜,念安坐在霍去病的營帳外,聽著少年在帳內(nèi)咳嗽。他摸出懷中的筆記本,借著篝火寫下:“去病染了寒疾,卻瞞著所有人。我知道他的結(jié)局,就像知道白起的結(jié)局一樣。長生者最殘忍的事,是眼睜睜看著自己在乎的人走向宿命,卻不能改變分毫。但我能做的,是在他有限的生命里,教他如何讓‘封狼居胥’的功績,不沾滿無辜者的血?!睅?nèi)傳來腳步聲,霍去病裹著狐裘出來,手里攥著念安送的機關(guān)鳥:“先生在寫什么?”
“寫一個逆旅者的故事?!蹦畎埠仙媳咀?,白發(fā)被夜風(fēng)吹得亂如飛絮,“故事里的人一直在走,從春秋走到漢武,見過太多刀光劍影,卻始終在找一樣?xùn)|西?!?/p>
“什么東西?”
“仁道?!蹦畎餐虮倍菲咝?,想起長平的孩子,想起嬴政的劍,“一種比戰(zhàn)爭更持久,比皇權(quán)更堅固的東西?!被羧ゲ〕聊蹋鋈粚C關(guān)鳥放在他掌心:“等打完這一仗,我陪先生一起找?!蹦畎残α耍Φ冒装l(fā)顫動,笑得眼底泛起淚光。他知道,這一仗后,霍去病會成為帝國的戰(zhàn)神,卻也會在不久的將來隕落。但此刻,在這漠北的星空下,少年的誓言如同一顆流星,照亮了長生者漫長的孤獨。“好?!彼p聲說,“我們一起找?!狈饫蔷玉愕臍g呼聲中,念安站在狼居胥山巔,看著霍去病將漢旗插在匈奴祭天的處所。少年將軍的臉上沾著血污,卻笑得像個孩子,腰間的雙王劍與念安的碎面具在陽光下交相輝映,宛如一段跨越百年的傳奇。
“先生快看!”霍去病指著南方,那里隱約可見漢家商隊的煙塵,“以后這里會開互市,匈奴人可以用馬匹換我們的絲綢,再也不用搶了!”
念安望著他眼中的光,想起孔子周游列國時,也曾在陳國的原野上見過類似的光。他摸出最后一塊饕餮面具碎片,輕輕放在祭壇石縫里:“去病,記住今日的笑。以后你每打一仗,就想想那些能在互市上換糧的百姓,想想那些不用再被搶親的匈奴女子。這才是你揮劍的意義?!?/p>
霍去病鄭重點頭,忽然伸手替念安拂去頭上的雪花:“先生的白發(fā),像極了漠北的雪?!蹦畎蔡ь^,天空正飄起細雪,落在他永遠年輕的臉上,落在霍去病逐漸蒼老的眉眼間。長生與凡人,在這一瞬間達成了奇妙的平衡——他守護著少年的理想,少年守護著他的仁道,如同兩株共生的樹,根須在時光深處緊緊纏繞。
風(fēng)卷起旌旗,念安摸出懷中的筆記本,在最后一頁寫下:“漠北雪,少年笑,仁道的種子已埋在狼居胥山下。我知道你終將離去,但你的劍會繼續(xù)為仁道而揮,我的腳步會繼續(xù)為仁道而走。這便是逆旅者的宿命,也是長生的慈悲?!?/p>
雪越下越大,他合上本子,任由雪花覆蓋白發(fā)。遠處,霍去病的笑聲混著戰(zhàn)馬的嘶鳴傳來,如同千年時光里,永不熄滅的火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