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的雪下得悄無聲息。
棲梧宮的炭火明明燒得極旺,卻怎么也暖不透錦被下那雙冰涼的手。
蕭棲宛靠在軟枕上,蒼白的面容在燭光下近乎透明,她垂著眼,指尖輕輕拍著懷中四歲的慕安奕。
小團(tuán)子蜷在她腿上,呼吸均勻,睫毛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珠,方才鬧覺時哭過一場,此刻終于安靜下來。
七歲的慕安瑜靠在她肩頭,困得小腦袋一點(diǎn)一點(diǎn),卻還強(qiáng)撐著不肯閉眼,手指揪著母親的一縷長發(fā),像是一松手眼前的人就會消失。
"瑜兒,睡吧。"
蕭棲宛輕聲哄著,手指撫過女兒柔軟的發(fā)頂。
"再唱一遍,"慕安瑜迷迷糊糊地蹭了蹭她的肩膀,"就一遍。"
蕭棲宛笑了笑,低低哼起那首童謠,嗓音輕得像是怕驚碎這一室的安寧:
"月牙彎,掛氈房,
小狼崽,鉆草浪…"
慕安奕在夢里咂了咂嘴,小手無意識地攥緊了母親的衣角。
"白毛風(fēng),呼呼響,
別怕呀,娘在旁…"
慕安瑜終于撐不住,眼皮沉沉合上,呼吸漸漸綿長。
蕭棲宛的聲音越來越輕,手指卻收得更緊,仿佛這樣就能把兩個孩子永遠(yuǎn)護(hù)在懷里。
"前爪短,后腿長,
摔進(jìn)雪坑淚汪汪。
狼群叼來紅漿果,
哎喲喂,甜掉牙…"
唱到這一句時,她的聲音微微發(fā)顫。
殿外,風(fēng)聲嗚咽,像是遙遠(yuǎn)的草原上,狼群在夜色里低嚎。
"鷹飛高,蛇鉆沙,
獨(dú)眼豺狗齜牙牙。
阿娘叼住崽后頸,
跑呀跑,回山崖…"
一滴淚砸在慕安瑜的手背上。
小女孩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仰頭看向母親:"母親?"
蕭棲宛迅速低頭,吻了吻她的額頭,嗓音溫柔得像是最后一捧雪化在掌心:"沒事,睡吧。"
"山崖火,燒晚霞,
我的崽…誰來叼……"
最后一句,她沒能唱完。
慕安瑜隱約覺得母親的懷抱比往常更緊,可困意沉沉,她終究還是睡著了。
蕭棲宛望著窗外紛飛的雪,眼淚無聲地落下來。
她知道,自己等不到春天了。
——
昭和殿外的積雪在晨光中無聲消融,檐角滴落的水珠砸在青石板上,碎成細(xì)小的光斑。
宮人們手持竹帚清掃融化的積水。
刷——刷——的聲響隔著雕花窗欞傳來,襯得殿內(nèi)愈發(fā)靜謐。
銅鏡前,慕安瑜半闔著眼,纖長的睫毛在瓷白的臉上投下淺淺陰翳。
秋棠的手指靈巧穿梭在她如瀑的青絲間,春月捧著妝匣在一旁靜候。
將她的青絲挽成高髻,她突然"咦"了一聲:"公主今日竟肯用這累贅的鳳冠?"
慕安瑜緩緩睜開眼,從鏡中瞥見春月捧著的九鳳銜珠冠。
那是接見凱旋將領(lǐng)的禮制。
她唇角微勾:"本宮總得給咱們的'玉面閻羅'幾分體面。"
春月輕咳一聲:"公主,陸老將軍當(dāng)年…"
"所以本宮才要盛裝啊。"慕安瑜站起身來,裙擺如水般傾瀉而下,"恩師的獨(dú)子回朝,本宮自然要好好相迎。"
她轉(zhuǎn)身時,秋棠連忙"哎呀"一聲:"公主的腰帶還沒系好呢!"
小丫頭手忙腳亂地追上來,全然不顧規(guī)矩地拽住了主子的衣袖。
慕安瑜無奈地停下腳步,任由秋棠整理衣裝:"你這丫頭,越發(fā)沒規(guī)矩了。"
"在公主面前要什么規(guī)矩嘛~"
秋棠笑嘻嘻地系好玉帶,"對了公主,聽說陸小將軍最愛吃城東沉香樓的蜜餞果子。"
慕安瑜挑眉:"怎么?你想讓本宮賞他零嘴兒?"
"奴婢是想著,"秋棠眨眨眼,"若是公主賜宴,總得準(zhǔn)備些合口的。"
春月在一旁忍俊不禁:"分明是你自己饞沉香樓的蜜餞了。"
殿內(nèi)頓時響起一陣輕笑。
慕安瑜搖搖頭,邁步就要朝殿外走去。
"備轎吧。再耽擱,該趕不上早朝了。"
秋棠又連忙將她按?。?公主別急——"
她歪頭打量著片刻,從春月手中拈起一點(diǎn)唇脂。
"今日的胭脂太淡,襯不住您的殺氣呢~"
指尖輕點(diǎn),一抹艷色在唇上綻開。
口脂帶這些清甜的味道,莫名讓人心情舒適。
慕安瑜望著鏡中陡然明艷的面容,唇角微揚(yáng):"本宮身上有殺氣?"
"可不是?"
秋棠彎腰為她抿開額前碎發(fā),動作熟稔得像在打理心愛的瓷娃娃。
"春月姐姐說,您昨日處決那個叛將時,腰間金鈴一聲都沒響。"
銅鏡映出慕安瑜含笑的眉眼。
她屈指彈在秋棠光潔的額頭上:"多嘴。"
"哎呀!"秋棠揉著額頭吐舌,"對了公主,聽說那陸將軍在邊境殺得漠北兵聞風(fēng)喪膽,漠北人見了他玄甲上的麒麟紋就腿軟…"
“再兇的狼,到了這朝堂上,不也得低著腦袋行禮嗎?”
秋棠與春月交換個眼神,悄悄聳肩。
"公主還說沒殺氣,"秋棠邊整理裙擺邊嘀咕,"奴婢看您恨不得把陸小將軍的戾氣都吸過來。"
慕安瑜伸手捏了捏秋棠的臉頰,邁步離開:"再滑舌,今日的云朵酥就沒你的份了。"
"不要啊公主——"
秋棠提著裙擺追上去,像只嘰嘰喳喳的雀兒。
春月低頭掩笑,捧著手爐穩(wěn)步跟上。
殿外,積雪消融的水汽氤氳而起,模糊了三道漸行漸遠(yuǎn)的身影。
金鑾殿內(nèi),龍涎香混著未散盡的晨霧在梁柱間盤旋。
九重丹陛之上,皇帝半倚龍椅,發(fā)冠上垂下的玉珠隨著他漫不經(jīng)心的叩指聲輕輕晃動,在臉上投下斑駁光影。
側(cè)殿的慕安瑜捧著暖爐,垂落的珠簾將她身影切割成模糊的色塊,
陸聞笙單膝觸地,聲響驚醒了殿角銅雀爐里將熄的香灰。
銀白鎧甲上未干的露水砸在金磚上,洇開一片暗色。
"臣陸聞笙,奉詔平漠北,隨父駐守邊疆十二載。今漠北歸降,特回朝復(fù)命。"
他抬頭時,臉頰處一道新愈的傷疤正對著御案。
龍椅上的叩指聲停了。
皇帝掀開眼皮的剎那,御史中丞的朱砂筆正懸在一份兵部奏折上方,殷紅的墨滴在"撫恤"二字上,慢慢暈開。
“陸愛卿浴血?dú)w來,辛苦了,當(dāng)賞?!?/p>
慕崇的指尖劃過龍椅扶手上張牙舞爪的龍鱗,臉上掛著笑,"即日晉升鎮(zhèn)北將軍,再賜——"
"陛下!"
陸聞笙解下腰間染血的劍穗橫陳于地,劍穗上干涸的血塊簌簌掉落,
"三年前,家父之死有異,與軍報所載'中伏落馬'不符,臣請以軍功為質(zhì),求陛下準(zhǔn)臣徹查。"
"啪!"御史中丞的象牙筆桿斷成兩截,朱砂在奏折上潑出個猙獰的血掌印。
殿內(nèi)燭火猛地一晃,將珠簾后的身影拉長,扭曲如鬼魅。
三年前,大將軍陸承寒的那場葬禮歷歷在目。
京城素縞遮天,十六名壯漢抬著描金楠木棺槨緩緩前行,九重素幡在風(fēng)中翻涌,哀沉的鼓樂響徹云霄。
滿城百姓垂淚相送,聲勢浩大至極。
而戍邊的少將軍,卻被一紙軍令攔在千里之外,不得回京奔喪。
兵部侍郎剛要呵斥,忽見跳動的燭火在陸聞笙玄甲上投下三長兩短的暗影。
他瞳孔驟縮,喉結(jié)滾動間已改了說辭:"臣以為,此事確有蹊蹺。"
"陸老將軍馬革裹尸,三載已過,少將軍還要翻舊賬不成?"
兵部尚書抖開軍報,絹帛上干涸的血跡與那劍穗上的如出一轍。
刑部侍郎冷笑:"尚書不妨解釋,為何軍報對貫穿重甲的刀傷只字未提?"
此言一出,大殿內(nèi)的空氣仿佛凝固。
工部侍郎的臉色煞白,剛要開口卻被工部尚書搶過話頭:"陸少將軍年少不懂事,怎的你也僅憑一面之詞質(zhì)疑軍報?"
"正是!"戶部侍郎也跟著附和,"軍報乃是三省六部共同審核,豈能有假?"
氣氛逐漸劍拔弩張,皇位上那人未露只言片語。
殿內(nèi)突然彌漫起幽蘭的清冷香氣,慕安瑜手上的暖爐發(fā)出細(xì)響,黃銅表面浮起蛛網(wǎng)般的磁紋。
陸聞笙抬眼望去。
珠簾朦朧,只隱約瞧見一抹身著緋色宮裝的身影。
昭和公主,慕安瑜。
傳聞中皇帝破例允其參政的掌權(quán)公主。
兵部尚書袖中的軍報背面,赫然畫著相同的紋路。
他的冷汗瞬間浸透官袍。
殿外傳來玄武門守衛(wèi)的悶哼,陸聞笙支撐在地的手指驟然發(fā)力。
香爐青煙上升凝成直線。
兵部尚書的冷汗順著官帽滴落金磚,雙腿一軟,重重跪地。
"臣附議重查,但求…但求不驚亡魂。"
龍椅上的慕崇終于動了。
他面上早已沒了陸聞笙初進(jìn)殿時的笑意,聲音冷如寒鐵。
"迎勝軍事宜交六部合議,余者改日再議!
"退朝"
屏風(fēng)后的陰影里,皇帝腰間的玄色香囊無聲破裂。
幾粒干枯的花瓣飄落,飄落在陸聞笙肩頭。
野茉莉。
皇陵后山獨(dú)有的花,本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
更不該帶著一股刺鼻的腥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