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小草與石庚踏入山門的那一刻,最后一縷夕陽沉入天際,赤霄主峰的陰影宛如巨獸般覆壓大地,肅穆、壓抑,甚至透著一絲冷漠。
兩人不約而同地抬頭仰望。那座赤霄宗主山,如拔地而起的劍背,森然屹立于云海之間,宗門廣場便在山腳之下,此刻人聲鼎沸,卻無人喧嘩,仿佛都被山勢壓住了嗓子。
試煉廣場中央,一塊通體漆黑的五丈巨碑矗立天地之間,刀痕斧刻密布,仿佛經(jīng)歷過無數(shù)血戰(zhàn)卻仍不曾倒下。
它便是赤霄宗試煉所用的魔碑,廣場之魂,鎮(zhèn)場之器。
“這就是魔碑?”石庚咕噥了一句,眼中不掩敬畏,“聽說它能構(gòu)建幻境,壓制魂力和肉身,不同的人面對的是完全不同的壓制方式?!?/p>
孫小草沒有回應(yīng),只是眼神微沉。他能感覺到,從踏入這廣場那一刻起,體內(nèi)血液仿佛變得沉重,連骨骼都隱隱生出戰(zhàn)意。
周圍弟子已然聚集,一波波少年少女列于試煉隊列之外,他們大多來自宗門附屬世家或各地選拔,衣著華貴,眼神桀驁。
而孫小草和石庚,站在最邊緣的一側(cè),灰衣、麻鞋,格格不入。
“喂,那邊那兩個誰?。俊?/p>
“嘖,一看就是底層來的,連件像樣的靈袍都沒有?!?/p>
“無魂也來試煉?笑死人了。”
嘲諷聲不絕于耳,石庚低聲罵道:“真想揍他們。”
“小聲點?!睂O小草輕聲提醒,目光卻根本沒落在那些人身上。
他的視線一直停留在魔碑正前方,一個身著銀紋白衣的少年身上。
那人銀發(fā)披肩,站姿如松,一動不動,卻仿佛天地間的焦點。他周身魂壓若有若無,如同細(xì)雨,滲入空氣,卻令人心悸。
“謝玄?!笔吐暤溃爸x家的人,天生雷魂,覺醒的是銀甲雷鷹。之前在西岳魂榜上,聽說他一個人碾壓了三個藍(lán)階魂者。”
孫小草依舊沉默,眼中卻微不可察地閃過一抹亮光。
他看不清那謝玄的魂力結(jié)構(gòu),也感覺不到他釋放魂識,但他知道——那是個危險的人。
而他自己,也不打算避讓任何危險。
“試煉馬上開始了!”一名執(zhí)事踏上試煉臺,灰袍隨風(fēng)鼓動,語聲平穩(wěn):“所有人列隊,依次依序步入魔碑壓制測試。任何作弊、擾亂者,立即驅(qū)逐?!?/p>
人群迅速收斂混亂,重新排隊。
孫小草站定位置,眸中再無波瀾。
他的心,早已比這座主山還要沉。
他們知道彼此的底——都是無魂之人,命薄如紙??伤麄円捕济靼?,光是能站在這個試煉廣場上,本就比九成人強了不止一籌。
魔碑壓制測試。
孫小草站在魔碑前,掌心的痛感尚未褪去,掌指微顫,卻是因體內(nèi)隱隱躁動的血氣,而非畏懼。
魔碑高五丈,碑身斑駁古樸,刻滿魂紋,散發(fā)著若有若無的壓迫感。每一個站在它面前的人,都會感覺到仿佛一只無形巨手扼住咽喉,難以呼吸。
“下一位,孫小草?!?/p>
執(zhí)事的聲音再次響起,語調(diào)平靜,像在念一個早已注定失敗的名字。
四周安靜了一瞬。
“他也要試魔碑?”
“不是吧,他連魔魂都沒有?!?/p>
“上一個無魂的連魂壓都抗不住,他要來干嘛?”
人群竊竊私語,有些人搖頭嘆息,有些人等著看笑話。
“小草……”石庚忍不住喚了一聲。
孫小草回頭,目光堅定如初,“沒事?!?/p>
他走上前,步伐穩(wěn)健,不疾不徐。
執(zhí)事沒有多說什么,只是點頭示意,“將手放上去,激發(fā)魂壓?!?/p>
孫小草將右掌貼在魔碑中央那道裂痕之上,冰涼的觸感瞬間傳來,像是握住了一塊沉眠千年的寒鐵。
下一瞬,魔碑忽然震動,整座碑身像被喚醒一般,發(fā)出低沉嗡鳴。
“魂壓構(gòu)建中?!?/p>
“識海干擾構(gòu)建中?!?/p>
“幻境擬制中?!?/p>
三道虛影字紋浮現(xiàn)碑身,緊接著,一股沉重?zé)o比的壓迫轟然降臨!
那不是來自外界的魂力,而是從碑體中反震入體,直擊神魂,震動血脈。
孫小草只覺腦?!稗Z”的一聲,眼前一黑,耳膜一陣刺痛,四肢瞬間如灌鉛般沉重。可他沒有退,甚至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魂壓如浪,一波接一波,試圖將他意志撕裂。
廣場上,有弟子已經(jīng)露出驚異表情:“他……還沒跪?”
“這魂壓很強,我剛才只撐了兩息……”
“他是靠身體抗的?”
石庚盯著那道身影,拳頭緊握,低聲喃喃:“小草你……”
孫小草的衣衫被汗水浸濕,背脊筆直如槍。他眼神未動,卻在心中與那股撕裂感對峙。
“這點壓迫,就想讓我低頭?”
他腳下一沉,右足重重踏地,魔碑頓時發(fā)出一聲悶響,震得石臺邊緣輕輕顫動。
“魂壓計時開始?!?/p>
一息。
二息。
三息。
場中越來越多的目光轉(zhuǎn)向那道堅挺的背影。
第四息,孫小草的嘴角滲出一絲血絲,肌肉輕輕顫動,卻仍紋絲未動。
第五息,廣場陷入短暫死寂。
第六息!
“嘶——六息?。俊?/p>
“雜役里連三息都少有的!他……”
執(zhí)事也抬頭,露出一絲驚訝之色。
魔碑紋路緩緩暗淡,魂壓撤回。孫小草收手,氣喘微沉,腳步卻極穩(wěn)地退出碑前。
他沒說一句話,只是走回隊伍,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那一刻,連先前傲然冷眼的弟子,也下意識避開了他的目光。
“小草!”石庚迎上去,壓低聲音,“你他娘的頂瘋了!”
孫小草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笑:“不這樣,他們怎么記住我?!?/p>
孫小草收回手掌,從魔碑前緩緩?fù)讼?。他的身軀依舊挺拔,哪怕衣衫已濕透、額角淌血、呼吸略顯沉重,腳步卻未曾一絲虛浮。
空氣中殘余著魂壓的震蕩感,他似乎仍沉浸在那場對抗之中,甚至尚未完全清醒。但他站得極穩(wěn),像一根定在風(fēng)暴中心的柱石。
全場死寂三息,隨即爆出低低的喧嘩聲。
“六息……那是真的六息?”
“沒錯,執(zhí)事已經(jīng)記錄了。”
“他是無魔魂者?真的假的?”
“靠肉身抗壓魂碑……瘋了吧?”
“我以為他連喚魂石都點不亮,結(jié)果——”
孫小草面無表情地走回隊列,沿途所有原本輕蔑的目光都悄然避讓開去。他并沒有抬頭,只是淡淡掃視一眼,然后站回石庚身旁。
“小草……”石庚低聲開口,聲音透著激動,“你他娘的真的干了六息!”
孫小草沒有立刻回話。他仍在感受體內(nèi)那股正在緩慢平息的劇烈震蕩,那是從骨髓深處蔓延而出的痛感,與其說是魂壓,更像是一場對“意志”和“肉體極限”的深度交鋒。
“還行?!彼貞?yīng),語氣一如既往地平靜,仿佛方才頂住六息魂壓的并非他本人。
執(zhí)事手中玉簡記錄微微發(fā)亮,那是魔碑自動反饋的數(shù)據(jù)結(jié)果:
【孫小草:無魂者·未覺醒·魔碑壓制持續(xù):6息 · 識海未崩 · 肉體完整 · 狀態(tài)穩(wěn)定】
執(zhí)事看了他一眼,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皺,卻什么都沒說,只是在玉簡上加重了一筆標(biāo)記。
廣場另一端,白衣銀發(fā)的謝玄依舊靜靜站立。他并未加入喧嘩,也未移目片刻,只是輕抬眼簾,望向魔碑的方向。
他的目光穿透人群,在與孫小草擦肩時短暫交匯,那一刻,他嘴角輕輕上揚,不知是諷刺、贊許還是單純的審視。
“編號六十七,孫小草,雜役堂候補?!?/p>
執(zhí)事的聲音再次響起,將眾人的注意力拉回現(xiàn)實。
“小草,”石庚低聲道,“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知道,他們怕的,不是你有沒有魂,而是你敢不敢拼?!?/p>
孫小草沒有接話,但眼中多了一抹淡淡的火光。
他記住了謝玄的目光,也記住了魂碑壓制時那股近乎吞噬的幻境之力。那種東西,并不是魂者才會遭遇。哪怕沒有魔魂,他也一樣得直面它,擊潰它,跨過去。
“下一位?!?/p>
試煉仍在繼續(xù)。
一個又一個少年走向魔碑,他們或有魂環(huán)浮現(xiàn),或有幻獸虛影盤繞,但其中大多數(shù),在魂壓試煉中僅堅持了三至四息便敗退而下。
而孫小草,就像一塊沉默的磐石,立在那紀(jì)錄臺之上,不動不搖,令人心悸。
夕陽完全沉入天際,赤霄主峰的輪廓映出一道巨大的剪影,夜色悄然降臨,試煉的第一階段也宣告結(jié)束。
“所有參與魔碑測試者,站至東側(cè)?!?/p>
“喚魂失敗者,標(biāo)記為未覺魂者,列入雜役篩選名單?!?/p>
“魂測成功,且壓制測試通過三息以上者,列入外門考察候補?!?/p>
執(zhí)事的語調(diào)平穩(wěn),卻字字如劍,將百余名試煉者劃分得明明白白。
孫小草與石庚并肩站在東側(cè),屬于那部分最不起眼的一群。但今日之后,眾人看他們的眼神,已悄然不同。
“小草,”石庚眼中還透著一絲未散的興奮,“我突然感覺,這地方……也沒那么高不可攀了?!?/p>
“還不夠?!睂O小草輕聲道,“他們還沒開始動真格的?!?/p>
他望向赤霄山更深處,那里的黑影之中,似有另一道考驗正等待他們踏入。
夜色終于籠罩了赤霄山,試煉場上亮起一排排淡青色的靈燈,照得人影綽綽,如幻如夢。
隨著魔碑壓制測試全部結(jié)束,廣場中央那名執(zhí)事重新站上試煉臺,目光掃過眾人,抬手祭出一塊巴掌大小的青玉令盤。
玉盤之上光紋游動,浮現(xiàn)出一張張魂紋標(biāo)記與測試結(jié)果,分別對應(yīng)每一個參與試煉之人。
“以下為今日初篩評定結(jié)果?!?/p>
他語聲不高,但伴隨魂力震蕩而出,字字清晰傳入每一個人的耳中。
“謝玄,銀階雷魂·雷鷹附體,壓制六息,列外門優(yōu)先試煉候補?!?/p>
話音剛落,人群頓時騷動。
“外門優(yōu)先候補,那是宗門精英才有的資格??!”
“雷鷹一出,誰與爭鋒?!?/p>
謝玄神情平淡,沒有因這份評價露出分毫得意,仿佛這不過是理所當(dāng)然的結(jié)果。他眼角余光輕掃人群,終落在東側(cè)一個不起眼的位置——那里,孫小草正低頭整理袖口。
“石庚,未覺魂,壓制兩息,標(biāo)記·雜役堂待選?!?/p>
“孫小草,未覺魂,壓制六息,標(biāo)記·雜役堂優(yōu)待考核者?!?/p>
一瞬間,場面再次安靜下來。
“六息?沒魂的那個?”
“聽錯了嗎?”
“不,他在魂碑上撐了六息……靠體魄?!?/p>
“雜役堂優(yōu)待考核……這種人也能?”
執(zhí)事似乎早就預(yù)料到眾人震驚,語氣不急不緩:“體修者之路,雖非正統(tǒng)魂修,但赤霄宗不拒千流。凡體魄抗魂壓超五息者,皆列入優(yōu)待考核?!?/p>
他頓了頓,又道:“記住,魂不全在天賦,志亦可破境?!?/p>
這句話讓部分弟子陷入沉思,也讓一些原本輕視雜役行列者的臉色略顯復(fù)雜。
石庚卻是一臉興奮,猛地伸手拍了拍小草的肩膀:“你看吧,我早說你能干他們一個大的?!?/p>
“小聲點?!睂O小草道,眼神卻浮現(xiàn)一絲冷光。
他不在乎這些人的眼光,也不在乎別人如何議論他是不是“雜役”。他只記得魂碑里那種逼人絕境的幻境——那是真實的壓制,真實的生死。
他知道,這只是個開始。
“雜役堂弟子,稍后隨我前往落魂院報到?!?/p>
“其他人,由各派執(zhí)事帶隊,送往外門登記?!?/p>
執(zhí)事話音落下,幾名穿灰袍的內(nèi)門弟子踏上前來,在各自陣營前站定。
謝玄走向雷系外門營地,身后一眾弟子自覺讓開道來。
而孫小草與石庚則被分入人群另一側(cè),一名冷臉的瘦高執(zhí)事走到他們面前,掃視一眼,低聲道:“從此刻開始,你們就是雜役,身份不再更改,想翻身?靠你們自己的命?!?/p>
他轉(zhuǎn)身帶路,未多言一句。
孫小草與石庚沉默地跟上,走入幽暗山道。
而就在兩人背影消失在靈燈之外時,謝玄忽然回首,望了一眼那處山徑。
他嘴角微揚,低聲呢喃:“六息……無魂者?”
“希望你別讓我失望。”
夜色漸濃,山風(fēng)裹挾著絲絲寒意從山巔吹下,掠過層層松林,在赤霄宗的山道間回響出低沉的呼嘯。
石階上傳來雜役弟子們沉重而緩慢的腳步聲,三十余人默默跟在那名瘦高執(zhí)事身后,朝著山腹深處行去。
走在隊伍末尾的孫小草,步伐穩(wěn)健,神情平靜。他并不在意身邊的低聲議論,也不在乎走的是哪條路。他的目光始終落在前方那被黑影吞沒的方向——那里,是宗門真正的深處。
“小草?!笔拷麕撞剑瑝旱吐曇?,“那個謝玄……你注意到了吧?”
孫小草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我總覺得,他看你的眼神不對?!笔欀?,“不像是單純的輕視?!?/p>
“他不是在輕視?!睂O小草語氣淡然,“他在評估。”
“評估你?”
孫小草沒回答,只是目光微凝,遙遙望向謝玄所在的方向。
那個銀發(fā)少年,如今已被外門執(zhí)事接引而去,或許正登記于內(nèi)山駐地,接受上層關(guān)注。而自己,卻要步入那片被稱為“落魂”的角落,背負(fù)“雜役”之名。
可他不在乎。
只要沒死,這條路他就能走下去。
曲折的山道盡頭,出現(xiàn)一片被魂燈照亮的低矮建筑群,青磚灰瓦,四面環(huán)林。這里便是赤霄宗“落魂院”所在。
“所有人停下?!蹦敲麍?zhí)事轉(zhuǎn)過身,聲音依舊冰冷,“這里是你們的棲身之地。從今夜開始,你們不再是外來之人?!?/p>
“從明日起,按各人編號,分配清掃、搬運、喂靈、護(hù)陣、后山采伐等各類雜役任務(wù)?!?/p>
“七日為期,七日后,將進(jìn)行一次魂力復(fù)測。通過者可入正序,失敗者……”
他話沒說完,但眾人已懂。
這不是安身的地方,這是試煉的延續(xù)。
孫小草低頭看了看自己腰牌,編號:六十七。
他抬頭環(huán)顧四周,那些站在他身側(cè)的“同類”們,有的仍面色振奮,有的已露出疲態(tài)。唯獨他,眼神始終清明如初。
“進(jìn)去吧?!眻?zhí)事?lián)]手,一名年長的灰袍弟子領(lǐng)著眾人進(jìn)入內(nèi)院。
石庚走在前頭,忽然回頭沖孫小草一笑:“小草,我們先在這兒混個響,再看看哪天把魂塔打穿,氣死那幫狗眼。”
孫小草看了他一眼,淡聲道:“你也別死就行?!?/p>
石庚一愣,隨即笑罵:“你這張破嘴,真會詛咒。”
夜風(fēng)拂過,院內(nèi)魂燈隨之搖曳。
而在赤霄宗主峰之巔,一道灰影在山巔臨塔邊站定。他靜靜望著落魂方向,手中玉簡輕點,記下幾個名字。
“孫小草……無魂,抗壓六息?!蹦侨溯p語,“有意思?!?/p>
玉簡收起,灰影轉(zhuǎn)身,消失于夜色之中。
落魂之地,魂不安眠。
這,才只是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