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守拙在唐家老宅發(fā)起了高燒。
如水的月光，宛如一層輕柔卻透著徹骨寒意的薄紗，靜靜傾灑在那張精美的雕花木床上，將整個床鋪浸潤在清冷的幽光之中。
微弱的煤油燈光，透過雕花床架的縫隙，在墻壁上投射出一片片形狀怪異的陰影，恰似一只只蝙蝠展開的翅膀。
油燈噗噗作響。
唐守拙蜷縮在竹床上，整個人如一只被烙鐵燙得通紅的蝦，身體扭曲，痛苦不堪。高燒猶如熊熊烈火，將人的三魂七魄置于炕上無情炙烤。
他指甲縫里的鹽漬，此刻疼得如同插著燒紅的圖釘，鉆心刺骨。污泥包裹的腳踝上，鱗片狀紋路正滲出藍血，那顏色在這昏暗的光線中，顯得格外妖異。
在這昏暗中，唐春娥那略顯褐色的面龐若隱若現(xiàn)，她的面容在彌漫的油煙里不停游移變幻。她顫抖著手剮他腳底黑泥，動作帶著幾分焦急，豁豁牙咬斷草鞋繩的模樣，與小時候拆灶臺上咸菜壇封口別無二致，熟悉之中卻透著莫名的緊張。
“哎呀我的親娘！”
姑母嗓子眼兒里擠出半句哭腔，聲音顫抖，滿是驚恐與心疼。栓門麻繩在穿堂風(fēng)里咣當作響，堪堪掩住她發(fā)顫的尾音：
“作孽… 實在作…”
她渾濁的瞳孔瞬間收縮，仿佛看見了極其恐怖的事物，顴骨上的褐斑詭異地連成北斗七星，在這詭異氛圍里，更添幾分神秘莫測。
此時，守拙的脊背仿佛被架在熊熊燃燒的炭火之上，炙熱得幾乎要將皮肉烤焦。豆大的汗珠不斷從額頭滲出，順著挺直的脊椎骨緩緩滑落，滴落在身下粗糙的布質(zhì)被褥上，竟暈染出一條蜿蜒扭動的龍形圖案。
廚房里，那個老舊的陶罐靜靜安放在灶臺上，里面紫黑色的液體如沸騰的浪花般翻滾，“咕嘟咕嘟” 的聲響不絕于耳。
鹽粒在高溫作用下不時爆裂，清脆的聲音夾雜著何首烏特有的苦澀腥味，一同越過窄小的窗欞飄散出去，在寂靜的夜里傳得很遠。
姑母那雙滿是老繭的手忙個不停，指甲縫里塞滿了香灰與灶火殘渣。當她輕輕搓捻著眼瞼邊不慎掉落的符灰時，動作輕柔得仿佛要折斷一只已有百歲高齡的蠱蟲那堅硬的外殼，小心翼翼，生怕觸動什么禁忌。
“趕緊給我囫圇吞下去！”
姑母一聲輕喝，同時用力將手中瓷碗邊沿抵住少年守拙緊咬的牙關(guān)。
剎那間，幾粒小小的花椒殼趁機溜進守拙喉嚨深處，一陣強烈的辛辣感瞬間襲來，嗆得他咳嗽不止。就在這時，守拙突然感覺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涌上舌尖 —— 那是遠在煤礦工作的父親工裝上面沾染的煤灰氣息，在這陌生又恐怖的情境下，竟給他帶來一絲莫名的安心。
符水進喉如滾油潑過，滾燙刺痛。守拙渾身抽搐著撞上床棱，發(fā)出痛苦的呻吟。
恍惚間，他看見姑母背對著他褪去外襟，后脖頸暴起四道青筋，若隱若現(xiàn)凸成巴蛇走蛟的形狀，那模樣讓他毛骨悚然。
月光抽搐在銀鐲的鎖蠱紋上，仿佛被賦予生命。銅盆里鹵水的倒影破碎成渣子，沉在盆底的卻是張十余年前的照片 —— 年輕些的姑母在鹵井前捏著根青黑指骨，手背的褐斑漲成溶洞巖墻的苔印，神秘而詭異。
“三娃子閉眼！”
一根裹著熱鹽的布條突然勒住他的雙眼，咸腥味瞬間充斥鼻腔。咸腥味愈發(fā)濃烈時，守拙足底的香爐灰突突跳動。
灰渣裹著瘟神硌進肉里，十七處涌泉穴挨次炸開鹽花，疼痛幾乎讓他昏厥。他三十三塊骨頭仿佛被扔進腌菜缸，能聽得清每塊骨縫間的煞氣在融解時 “滋滋” 作響，那聲音宛如來自地獄的魔音。
姑母的手肘無意碰著陶罐，穢水潑在柴堆上騰起蛇皮蛻鱗的火腥氣，刺鼻熏人?？葜λ频闹腹?jié)突然扣住床沿發(fā)抖，翕動的雙唇數(shù)次抿成鐵線，看得出她內(nèi)心的緊張與掙扎。
守拙掙開一線眼皮時，正瞥見她朝南窗外的鹽神廟作了個伏虎式，檐角銅鈴?fù)蝗磺宕囗懥巳?，像是在呼?yīng)著什么。
枯枝般的手指蘸了鹵水，在少年額角畫出三道鎮(zhèn)煞符，符咒散發(fā)著神秘氣息，似乎能抵御一切邪祟。
她摘下銀鐲在守拙胸口畫圈，鐲子內(nèi)側(cè)的苗疆鎖蠱紋泛起藍光，那藍光在黑暗中閃爍，如同一盞明燈，卻又透著說不出的神秘。
“鹽煞入骨，得用巴蛇血引?！?/p>
姑母嗓音沙啞如銹刀磨石，每一個字都仿佛從牙縫里擠出來。
少年昏沉中發(fā)覺，姑母數(shù)次欲言又止的眼皮下，藏著他從未見過的惶恐。那眼神里的恐懼，比這高燒和詭異場景更讓他害怕。
守拙的太陽穴 “咕咚” 一聲沉進寒潭，滔天的噩夢驟然退潮?；煦玳g他嘗到舌尖泛起的鐵銹味，原來這劑鎮(zhèn)煞符里，摻了姑母左掌心剜下的一塊帶痂血肉。
當滾燙的鹽布裹上腳踝的瞬間，鹽水濺進傷口，酸疼感讓他的意識瞬間清醒幾分。
小守拙仿佛見到鹽神廟的梁柱化作虬龍，龍吟聲里，姑母的身形化成一團白霧，白霧里奇異情景接踵而至：
鹽神廟內(nèi)，死寂被一陣詭異的 “嘎吱” 聲打破。十八根龍骨大梁宛如蘇醒的巨蟒，活物般扭曲舞動，發(fā)出沉悶聲響，揚起的灰塵在黯淡光線中肆意飛舞。
原本莊嚴肅穆的鹽娘娘像，此刻竟像一只誤入泥塘的母雞，撲騰著 “翅膀”，原本祥和的面容此刻帶上幾分驚惶，這反差讓整個場景愈發(fā)驚悚。
恰在此時，姑母的長命銀鐲與青銅燭臺猛烈相撞，迸濺出的火星子像是被無形的手牽引，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扭動著的虬龍眼睛上。
守拙恍惚間定睛望去，那龍瞳之中搖曳閃爍的，哪是什么尋常的油燈火焰，分明是姑母十四歲待字閨中時的青蔥模樣。彼時的她，眼眸清澈明亮，帶著少女獨有的純真與嬌羞，可這美好的畫面置于眼前這處處透著怪異的情境里，卻顯得格外凄美。
一個身著百鳥衣的老嫗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她咧開那張沒了牙齒的嘴，黑洞洞的口腔里，竟有一條鹽蛇在喉管深處緩緩游動，模樣說不出的詭異。
“巴蛇吞鹽，鹽婆食煞...”
她的聲音沙啞低沉，仿佛從九幽地獄傳來，隨著話音，黑袍袖口肆意翻飛，露出的枯骨指節(jié)上，一枚蛇形戒指散發(fā)著與骨戒同源的幽冷青光，神秘而透著邪惡。
“死丫頭還敢瞪眼？” 老嫗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憤怒與威嚴。只見她拄著一根黑鹽杖，杖頭之上滾動著一團膿綠邪火，那火焰熊熊燃燒，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氣味。
而此時，少女唐春娥正遭受著非人的折磨。她后脖頸上插著三根鐵簽子，每艱難地喘一口氣，都帶出一股濃烈的鐵銹味，痛苦不堪的模樣讓人不忍直視。一只蜈蚣趁她虛弱之際，鉆進了她的右鼻孔，鉆心的疼痛讓她幾近昏厥。
就在這時，她左腕上的銀鐲在青石墻上奮力一劃，瞬間犁出一道三寸長的火溝。黑袍老巫見狀，冷哼一聲，袖管之中突然竄出一條青鱗毒蛟，那蛟身上鱗片的接縫處，凝著一層薄薄的井鹽霜花，在昏暗的光線中閃爍著詭異的光芒。
“巴蛇要吃足九百九十九個晝夜的咸淚，煉成的鹽丹正好給老身延續(xù)陽壽...”
老巫的聲音愈發(fā)陰森，掉光牙的牙床不停攪動著幽綠的唾沫星子，顯得格外猙獰可怖。她伸出枯藤似的黑指甲，狠狠地撬開少女唐春娥的牙關(guān)。
鹽神廟的梁柱間，那騰起的虬龍突然猛地甩尾橫劈，巨大的力量使得周圍的空氣都為之震蕩。龍肚子上泛著豬油凍般的玄光，神秘而耀眼。
守拙在眼花頭昏之中，卻將這一切瞧得清清楚楚：那龍眸，竟是姑母陪嫁銀鐲改制成的銀魚鉤。而鉤尖之上，正掛著昨夜從鹵鍋里撈起的蛇蛻，一切都顯得那么不可思議。
守拙只覺喉管之中突然涌起一股藥氣的腥甜味道。
他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每一下咳嗽都像是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眼前的景象也愈發(fā)模糊不清。
就在這時，一聲震耳欲聾的龍吟驟然響起，像是一道凌厲的閃電，瞬間切斷了眼前的畫面。
待守拙勉強緩過神來，卻發(fā)現(xiàn)成年的唐春娥正手持染血的銀鐲，在他胸口飛速畫符。銀鐲之內(nèi)，苗文如鎖鏈般環(huán)繞，緊緊纏住少年的心臟，仿佛在竭盡全力守護著他最后的生機。
“莫怕?！?/p>
唐春娥的聲音輕柔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她用染血的銀鐲貼住守拙的胸膛，銀鐲在昏暗的煤油燈下劇烈地顫抖著，仿佛在與某種強大的力量抗爭。
鐲子上的花紋像是活過來了一般，蚻蟮粗細的金絲如同靈動的小蛇，直往守拙肉里鉆，那感覺既疼痛又詭異。
守拙聽見姑母喉頭壓抑的嗚咽聲，那聲音低沉而悲痛，像是被壓抑了許久的痛苦終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這向來強硬的村婦，此刻竟把下唇咬得和當年被種蠱時一樣慘白。
“挨千刀的鹽煞...”
姑母混著牙血，含糊地罵了半句。
剎那間，屋內(nèi)的擺設(sh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猛地提起，跳起半尺高。裝著三年陳鹵的陶罐在老櫥柜上像個瘋狂的舞者，蹦迪似的亂晃，發(fā)出 “哐當哐當” 的聲響，讓人心里直發(fā)慌。
緊接著，西南角落的鹽罐 “砰” 的一聲，炸成了八瓣，那震耳欲聾的聲響，仿佛要將整個屋子都震塌。
唐春娥枯樹杈樣的手再次活泛起來，指甲蓋上的陳年鹽晶 “嘻嘻” 地往下掉。
少年腳脖子上的鱗紋立刻忽藍忽青，像是被某種神秘的力量操控著，嗡嗡地冒著泡，那模樣像極了過年煮鹽鹵時，從銅鍋底下浮起來的血沫子。
“等閑過了七月半...”
唐春娥撫平守拙腳踝鱗紋的手指突然發(fā)力，指甲在他皮膚上摳出月牙血痕。
“姑帶你去永興鎮(zhèn)找...”
最后幾個字含在喉間，化作鹽粒般的碎響，讓人聽不真切。
唐春娥猛回頭望西南，臟兮兮的藍布褂子后脊梁突突直蹦，活像有只癩蛤蟆在衣裳里躥，那模樣讓人毛骨悚然。
守拙昏睡中攥緊了床沿，他沒看見院角榆樹下突然躥起的火苗里，漸漸融化的青銅手鐲碎片，正勾勒出數(shù)年后的劫數(shù)圖景。
熬到五更天，門外鹽罐突然像遭遇了一場急雨，陣雨般炸響，那聲音尖銳而急促，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靜。
春娥像是聽到了某種神秘的召喚，迅速抓把香灰往面門一拍，雙手結(jié)印叩在棗木神龕上，那動作莊重而神秘。
昏暗的煤油燈影，將他們的身影投射在墻上，活似兩張毫無生氣的死人皮影戲，透著無盡的詭異。
守拙順著姑母眼風(fēng)瞟過去，從漏風(fēng)的門板縫里望見西南天邊的怪霧 —— 像誰點了萬把香灰撒在天上，朦朧而神秘。
霧邊邊上掛著的血月，此刻還在不停地滴著鹽珠子，那景象如夢如幻，卻又充滿了危險的氣息。
五里外的白虎嶺，此刻就像一條被禁錮在炊壺殼里的妖蟒，掙扎不得。紅褐色的山巖正往下淌著醬油色的汗?jié){，仿佛這座山也在承受著某種巨大的痛苦，每一滴流淌的汗?jié){，都像是大地的血淚，訴說著世間的苦難與滄桑。
一切都預(yù)示著，這場與鹽煞的較量，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