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順著樹生的脖子流進了衣領,冰涼刺骨。他站在建筑工地臨時搭建的工棚里,耳邊是震耳欲聾的機器轟鳴。
"身份證拿來。"工頭是個滿臉橫肉的中年人,脖子上掛著條小指粗的金鏈子。
樹生遞過證件,工頭掃了一眼:"以前爬過高嗎?"
"有..."樹生知道說沒有肯定工地不用的聲音被一聲金屬撞擊聲淹沒。
"日結八百。"工頭扔給他一頂安全帽和一副磨損嚴重的安全帶,"去3號樓,老王帶你。"
安全帽里襯已經發(fā)霉,散發(fā)著一股汗餿味。樹生跟著瘦小的老王穿過泥濘的工地,四周塔吊像鋼鐵巨人般在雨中搖擺。
"為什么次干這個?"老王瞇著眼打量他,
樹生想了想沒有回答,老王看著他的臉**言又止。他們停在一棟建到二十多層的毛坯樓前,裸露的鋼筋像怪獸的肋骨般猙獰。電梯是臨時搭建的外掛貨梯,運行時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
高空的風比地面猛烈十倍。樹生站在未完工的樓頂邊緣,雙腿不受控制地發(fā)抖。從這里看下去,行人如同螞蟻,汽車像玩具模型。
"怕就別往下看。"老王把安全帶扣在腳手架立桿上,"先學打螺絲。"
所謂工作,就是在幾十米高空的外墻腳手架上安裝固定件。樹生很快發(fā)現八百塊的日薪意味著什么——沒有安全培訓,沒有保險,甚至沒有合格的安全繩。他的安全帶扣環(huán)已經磨損得能看到金屬本色。
第一天結束,樹生的手指被鋼筋磨得血肉模糊?;氐焦づ铮米詠硭疀_洗傷口,水沖在皮膚上像刀割一樣疼。老王扔給他半瓶白酒:"消消毒,明天更疼。"
果然,第二天早晨起床時,樹生全身肌肉酸痛得像被卡車碾過。更糟的是左手舊傷開始隱隱作痛,指甲蓋下的淤血似乎擴散了。但他還是咬牙爬上貨梯——姐姐的手術費要五萬,他一天都不能休息。
第五天,樹生已經能熟練地在高空行走。恐懼變成了麻木,只有偶爾吹來的強風會讓他瞬間清醒。這天下午,他在擰緊某個螺栓時,突然聽見"咔"的一聲輕響——安全帶的扣環(huán)裂了道縫。
"王師傅!"他沖不遠處的小個子喊,"安全帶要斷了!"
老王慢悠悠地挪過來,瞥了一眼:"沒事,還能用。"見樹生臉色發(fā)白,他補充道,"真斷了工頭給換,現在說又得扣錢。"
樹生低頭看著裂縫,再看看腳下幾十米的懸空,喉嚨發(fā)緊。那天剩下的時間,他每個動作都小心翼翼,仿佛安全帶隨時會解體。
晚上收工時,工頭突然宣布要壓三天工資。"防你們突然跑路,"他嚼著檳榔說,"干滿十天一起發(fā)。"
樹生想爭辯,被老王拉住了:"都這樣,鬧也沒用。"
回到城中村,樹生發(fā)現地下室已經被房東清空——房租拖欠一周,他的行李被扔在了樓道角落。那本《中國瀕危植物圖鑒》躺在臟水洼里,封皮已經泡漲。
樹生撿起書,小心地擦干。翻開時,夾層里的哀牢山資料濕了大半,墨跡暈染得像幅抽象畫。他坐在樓梯上,突然失去了站起來的力氣。
手機在這時響起。是醫(yī)院護士打來的,說姐姐的手術不能再拖了。"家屬今天必須來交費,"女聲冷冰冰的,"否則停止治療。"
樹生握著手機,眼前發(fā)黑。他翻遍所有口袋,只湊出三百多塊。最后他撥通了老劉的電話——那個缺指的搬運工。
"兄弟,不是不幫你..."老劉在電話那頭嘆氣,"我閨女下個月學費還沒著落..."
夜深了,樹生抱著濕漉漉的背包坐在24小時麥當勞里。窗外霓虹燈在雨水中扭曲變形,像他支離破碎的生活。他翻開那本泡漲的書,發(fā)現銀縷梅那頁還能辨認——周教授的筆跡"野火燒不盡"在水漬中依然清晰。
第二天清晨,樹生提前一小時到了工地。他找到工頭,聲音嘶?。?能預支工資嗎?家人病危..."
工頭噴出一口煙:"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他瞇著眼打量樹生,"不過...有個危險活,一天兩千,干不干?"
所謂的危險活,是拆除某段沒有防護網的懸挑腳手架。樹生看著那截伸出樓體近三米的鋼架,胃部一陣抽搐。
"兩個人干,四小時完事。"工頭拍拍他肩膀,"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樹生想起姐姐蒼白的臉,點了點頭。
高空中的風格外猛烈。樹生和老王像兩只螞蟻,趴在搖搖欲墜的鋼架上拆卸扣件。每擰松一個螺栓,整個結構就發(fā)出不祥的呻吟。樹生的安全帶扣環(huán)裂縫更大了,他盡量不去想這件事。
"快了,再拆最后幾個。"老王在風中大喊。
就在這時,樹生的左手突然一陣劇痛——舊傷在持續(xù)用力后終于爆發(fā)。他眼前一黑,扳手脫手墜落,幾十秒后才傳來遙遠的"當啷"聲。
"小心!"老王的尖叫劃破天空。
樹生抬頭,看見一段脫開的鋼管正朝他橫掃而來。他本能地往后躲,卻聽見安全帶扣環(huán)發(fā)出最后的哀鳴——
"啪!"
扣環(huán)徹底斷裂的瞬間,樹生抓住了旁邊的立桿。鋼管擦著他的安全帽飛過,砸在遠處吊塔上發(fā)出巨響。他懸在半空,全憑雙手抓著鋼管,腳下是百米高空。
"堅持住!"老王顫抖著爬過來。
樹生的左手開始抽筋,指甲下的淤血變成了紫黑色。他咬緊牙關,看著老王慢動作般接近。風聲在耳邊呼嘯,有那么一瞬間,他幾乎想松手——死了是不是有賠償金?
"抓?。?老王遞過來一根繩索。
回到地面后,樹生癱坐在泥水里渾身發(fā)抖。工頭罵咧咧地走過來:"工具掉下去要賠的!從工資里扣!"
樹生抬起頭,雨水順著臉頰流下:"我不干了。"
"行啊,"工頭冷笑,"壓的工資也別想要了。"
樹生站起來,摘下破爛的安全帽扔在地上:"隨你便。"
走出工地時,老王追上來塞給他五百塊錢:"我就這點..."樹生想拒絕,老人已經轉身走遠。
雨中的城市模糊不清。樹生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不覺來到了網吧門口——他曾經工作過的地方。玻璃門上貼著新的轉讓告示,里面黑漆漆的。
"嘿!網管!"熟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阿杰撐著把破傘,綠頭發(fā)被雨水打濕成了墨綠色,"咋這副鬼樣子?"
樹生不知如何回答。阿杰打量著他沾滿泥漿的工裝和安全帶勒痕:"走,喝一杯。"
橋洞下的流浪漢聚居地比想象中干凈。阿杰的"家"是幾塊木板搭的窩棚,里面卻整齊地擺著睡袋、小煤氣爐和幾本書。他掏出半瓶二鍋頭:"壓壓驚。"
劣質白酒燒灼著喉嚨,樹生卻感到一絲暖意。阿杰聽完他的遭遇,搖搖頭:"我表哥當年也是這樣,他媽生病,借了高利貸..."
"后來呢?"樹生盯著跳動的爐火。
"跑路了唄。"阿杰灌了口酒,"去緬甸挖礦,再沒回來。"
夜?jié)u深,雨小了。樹生借著酒勁,翻出那本濕漉漉的《中國瀕危植物圖鑒》,指著銀縷梅的照片:"我必須找到這個。"
阿杰瞇著眼看了會兒:"就為這玩意兒?"他突然壓低聲音,"你知道黑市上這種珍稀植物值多少錢嗎?"
樹生心跳加速:"多少?"
"我表哥說,前年有株什么蘭花,賣了八十萬。"阿杰湊近,"哀牢山里有的是寶貝,就看你敢不敢..."
樹生想起周教授論文里的描述:銀縷梅,野生種群不足200株,國家一級保護植物。販賣是違法的,但如果是科研用途...
"我需要去云南的路費。"他聽見自己說。
阿杰咧嘴一笑,露出顆金牙:"巧了,我認識個快遞站招夜班分揀,包住。干不干?"
快遞分揀站的工作比上次那家更糟。倉庫漏雨,紙箱受潮后重量翻倍。樹生帶著左手的傷,每天搬運上千個包裹,到后來連疼痛都感覺不到了。
唯一的好處是住在倉庫閣樓,省了房租。夜深人靜時,樹生就著應急燈研究哀牢山的資料,用膠帶小心粘好每一頁破損處。有時阿杰會帶來些野外裝備:一個舊指南針、半卷軍用繃帶、幾包壓縮餅干...
"我表哥留下的,"他總是這么說,"反正也用不上了。"
兩周后,樹生領到了第一筆工資——兩千四百塊,扣除"手套損耗費"后剩兩千一。他立刻給醫(yī)院轉了兩千,附言"手術費首付"。
那天晚上,他夢見了姐姐。夢里他們還是孩子,在老家后山采蘑菇。姐姐指著某株奇特的植物說:"看,這像不像你書上畫的?"
醒來后,樹生突然有了個瘋狂的想法。他翻出手機,搜索"珍稀植物 懸賞",結果讓他呼吸加速——某環(huán)保組織確實對發(fā)現特定瀕危物種有獎勵,銀縷梅赫然在列,最高五萬元。
"找到了?"阿杰的聲音從閣樓下傳來。他拎著兩瓶啤酒爬上來,"跟你說個事。"
啤酒罐"嗤"地打開。阿杰壓低聲音:"我聯系上表哥的朋友了,在哀牢山當向導的。他說..."他湊得更近,"去年有人在南坡見過開白花的樹,跟你照片上的一樣。"
樹生的手微微發(fā)抖:"具體位置?"
"這個嘛..."阿杰搓了搓手指,"人家要五千信息費。"
五千。樹生算了下,再干兩周能湊夠。加上賣舊手機和那本《中國植物志》,或許還能剩點買裝備的錢。
"值得冒險?"阿杰問。
樹生望向窗外。城市的夜空看不見星星,但他仿佛已經看到了哀牢山巔的銀河。那里有他窮盡十年尋找的東西——不是銀縷梅,而是那個還沒向生活徹底投降的自己。還有自己的親人在家等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