滎陽公主踩著田埂邊的露水走來時，李寡婦正蹲在豆角架下捉蟲，抬頭只瞧見一片靛青粗布裙角晃過，還當是哪個村婦來借籮篩，順手把沾著泥的柳條筐往邊上挪了挪。直到看見李云澤身后司農(nóng)官靴子上沾的稻殼，才慌慌張張要起身行禮，懷里剛摘的黃瓜骨碌碌滾到李云澤麻履邊。
“這紫花地丁開得旺，豆角架搭得講究?！崩钤茲蓮澭鼡炱瘘S瓜，腕上絞銀鐲子碰在竹架上叮當作響。她順手把黃瓜塞回李寡婦圍裙兜里，指甲縫還沾著路上幫老張頭修籬笆時蹭的桐油灰。
后頭跟著的倉曹參軍憋著笑，看主簿大人偷偷用袖口擦汗——公主今早非要去牛棚看新下的牛犢，他簇新的官服前襟現(xiàn)在還粘著根草料。
日頭爬上桑樹梢時，李云澤已經(jīng)蹲在曬谷場邊的石碾旁，跟趙鐵匠比劃改良犁鏵的圖紙。圖紙是畫在蒸餅用的油紙上的，邊角還沾著芝麻粒。
“您瞅這犁頭弧度，”趙鐵匠黑乎乎的手指頭點著墨線，“按您說得多加個凹槽，翻土?xí)r能少斷三條須根?！崩钤茲山舆^他遞來的麥稈，就著碾盤縫隙漏下的陽光比劃角度，發(fā)間木簪滑下來半截也顧不上別。
晌午在里正家吃派飯，李云澤非要擠在灶臺邊幫周家媳婦燒火。風(fēng)箱拉得太猛，嗆得司農(nóng)官直咳嗽，李云澤卻舉著燒火棍笑：“當年在瑯琊山修行，我煮煳過整整一鼎黃精粥呢！”
八仙桌上的腌香椿芽拌豆腐還凝著水珠，主簿剛夾起一筷子，就見李云澤端著豁口的陶碗挨個給人添小米粥，腕子上的鐲子碰著碗沿叮叮當當響。
午后查水渠，李云澤把綢褲腿挽到膝蓋，踩著草鞋就下了泥塘。二十幾個挖淤泥的漢子起初不敢說話，直到李云澤指著閘口的青苔問：“這苔色發(fā)褐，可是上游桑園施肥過了量？”
人群里鉆出個精瘦后生，搓著手說：“開春那會子雨水沖了漚肥池……”話沒說完，倉曹參軍已經(jīng)掏出樺樹皮本子記下，李云澤轉(zhuǎn)頭吩咐：“明日調(diào)兩隊人去上游砌擋水石，再從府里支二十擔(dān)石灰。”
日頭偏西路過油坊，李云澤忽然抽抽鼻子：“新榨的芝麻油？”不等坊主招呼，自己掀開葦簾鉆進去。
油坊里霧氣蒸騰，她湊近石磨聞了聞，忽然伸手捻了把炒過的芝麻：“火候過了半刻鐘，你們聽爆裂聲該像雨打芭蕉似的，這會兒都成悶雷了。”滿屋子人目瞪口呆看著這個挽袖子試油的婦人，直到司農(nóng)官解下魚符晃了晃，坊主手里的油提子哐當?shù)暨M油缸。
回城前在村口老槐樹下歇腳，李云澤解下腰間葫蘆給眾人分潤喉的野菊茶。豆子奶奶顫巍巍遞來編到一半的蟈蟈籠，李云澤接過去就著暮色添了三根篾條，籠頂立刻多出朵山茶花。
主簿大人抱著裝滿野栗子的衣兜苦笑——這是公主路上從松鼠洞邊撿的，說回府要烤給生病的小侍女吃。晚風(fēng)掠過官道時，李云澤發(fā)間的草籽跟著篾條一起簌簌搖晃，遠遠望去，倒比嵌寶步搖還亮眼幾分。
夕陽把官道旁的高粱穗染成赤金，主簿踩著毛驢投下的長影子，正拿炭筆在樺樹皮上記賬，忽聽得前頭李云澤“哎喲”一聲——原是那匹老青驄嚼走了她別在腰間的算籌。
“正好，咱們就地算算賬。”李云澤索性盤腿坐在草垛上，隨手折了根狗尾草當算籌。
“東鄉(xiāng)那十二架筒車，每架日澆灌五十畝，若是把轱轆直徑再加三指……”倉曹參軍忙把水囊倒空，蘸著水在車板畫起圓圈，水痕映著晚霞像暈開的胭脂。
司農(nóng)官扒開道旁野莓叢，掐了顆青果子搓出汁：“您瞧這土色發(fā)紅，種黍子倒是比種麥合算。”
主簿聞言直搖頭：“可黍米價賤……”話音未落，李云澤已扯過半幅裙擺，用燒焦的樹枝畫出市價曲線：“若是拿黍子釀酒，秋后往洛陽送，價能翻這個數(shù)！”驚得牽驢老漢忘了拽韁繩，由著驢子啃起官服上的繡紋。
路過曬糞場時，李云澤忽然揪住倉曹的絳帶：“記著，明日撥二十車陳糞給王家村。”
見眾人發(fā)愣，她伸手插進糞堆又抽出：“瞧瞧，這糞發(fā)熱不均，定是翻堆不勤?！闭f著掰開糞塊，里頭竟爬出肥白的蚯蚓，“派人去南市尋波斯客商，他們養(yǎng)蚯蚓的法子能使堆肥**成?！?/p>
暮色漸濃時，車轅上掛起羊角燈。主簿捧著被公主畫滿圈點的《齊民要術(shù)》，忽見書頁間夾著根雁毛——原是晨起在渡口撿的。
“北坡那三百畝沙地，”李云澤指尖敲著雁羽，“種黍麥不如試種胡麻，胡麻根能固沙，榨的油還能給織坊用?！?/p>
司農(nóng)官猛拍大腿：“難怪您上月讓胡商留籽種！”
過石橋時，李云澤突然探身撈起把水草：“明日召集老農(nóng)，把這莼菜混進稻田養(yǎng)。”水珠順著她手腕淌進袖口，“魚吃蟲，鴨吃草，莼菜保水溫——這叫一田四收。”
倉曹參軍摸出裝印泥的蚌殼盛水草，忽見橋洞下竄出幾只雛鴨，絨毛上還沾著新稻的花粉。
城門在望時，李云澤解下斗笠當算盤，青篾條映著星子閃光：“減桑調(diào)省下的錢，夠打三百把曲轅犁?！?/p>
主簿數(shù)著斗笠窟窿眼，冷不防被塞了個溫乎的野鴨蛋——原是公主路上從蘆葦蕩摸的?！芭扇W(xué)疊織機的娘子們該回來了，正好用新犁換她們家的舊織機?！兵喌霸诠賳T們手里傳看，月光下泛著淡淡的青。
青驄馬踏著星輝拐進角門時，廚娘正拎著淘米水往墻角枸杞叢潑，險些淋了倉曹參軍新?lián)Q的鹿皮靴。
李云澤順手接過木盆，把水勻給拴馬樁邊的忍冬藤：“明日拿這水去喂蚯蚓，記得摻些豆渣?！斌@得馬夫舉著草叉愣在原地，直到瞧見主簿官帽上粘的鴨絨才憋住笑。
書房燭臺還燃著晨間出發(fā)時掐滅的半截蠟燭，李云澤就著燭淚把雁毛粘在《水經(jīng)注》空白處：“北坡胡麻的事，在這兒補兩句注解。”
司農(nóng)官舉著磨刀石鎮(zhèn)紙，看公主用裁衣的畫粉在輿圖上標出莼菜田，粉線曲曲彎彎穿過洛陽販油的商道，末了還畫個咧嘴笑的陶罐。
更鼓響過二通，小侍女抱著烘熱的青布囊進來。李云澤解開囊口，滾出十幾個溫?zé)岬涅Z卵石——原是白日里在河灘挑的，說是要鋪在蠶室地龍里保溫。
她邊挑石子邊聽倉曹報賬：“三百把曲轅犁的柘木料，拿東庫房的陳年桐油抵……”話音未落，窗外忽然傳來悶響，卻是值夜的老仆靠在谷倉邊打盹，懷里抱的防鼠貍貓摔了個四腳朝天。
三更時分，李云澤捏著烤焦的黍米餅往庫房巡查。新收的紫稈稻在麻袋里沙沙作響，她突然抽開繩結(jié)，谷粒瀑布般瀉進青銅斗，驚醒了梁間棲息的守倉雀。
“輕了三錢。”指尖捻著谷粒皺眉，轉(zhuǎn)身在門板上用炭筆寫：“西郊三十畝追肥不足，已著黃麻繩為記。”
回寢居時路過織室，月光透過新裝的疊織機，在磚地上投出交錯的格影。
李云澤摸黑撥了下梭子，聽著金絲線滑過篾片的脆響，忽然解了寢衣的素紗帶子系在機杼上：“明日讓繡娘照這個韌度紡苧麻。”
值夜的婆子鼾聲正濃，夢見春蠶啃桑葉的沙沙聲，原是李云澤赤腳踩過滿地月光。
子時的露水凝在銅鈴上，信使胯下的青海驄掠過滎陽界碑時，驚飛了草窩里孵卵的夜鷺。
驛站老卒提著燈籠呵欠連天，忽聽得馬蹄聲碎如急雨，待要攔時，只見來人玄色袴褶上沾滿蒼耳，腰間金魚符在昏黃燈影里一晃而過。
晨光剛舔上公主府檐角的鴟吻，李云澤已蹲在后院菜畦里掐南瓜花。絹褲膝蓋處沾著露水，袖口還留著昨夜驗糧時的谷殼。
灶房飄來新麥焦香時，她正握著小銀剪給葫蘆授粉，花蒂準確落在陶碟里，說是要曬干給咳嗽的倉曹入藥。
主簿捧著文書尋來時，險些踩翻籬邊那排青蚯蚓罐——里頭肥蟲正嚼著李云澤晨練時掃的槐落葉。
“王家村的石灰昨日戌時就位了，倒是南坡筒車卡住個水獺窩?！彼巨r(nóng)官追到馬廄回話時，李云澤正給拉磨的驢子換蹄鐵。
她順手把鐵匠新打的曲轅犁模型塞進麥麩袋當鎮(zhèn)紙，沾著鐵銹的指頭劃過賬本：“水獺挪去西溝，叫木匠在轉(zhuǎn)軸加排竹刺——既護生靈又不誤農(nóng)時?！?/p>
過午忽降急雨，李云澤拎著銅鑼往谷倉跑。二十來個仆婦抱著蘆席蓋糧垛，她踩著竹梯親自壓住檐角松動的瓦片。
雨簾里忽然鉆出個泥猴似的小吏：“北坡胡麻叫山雀啄了！”
李云澤反手拋去一兜花椒：“找織室要些紅麻線，扎成浪蕩子掛在田頭——要五寸間距，保準嚇得雀兒不敢落腳?！?/p>
傍晚雨歇，李云澤套著木屐去驗東郊糞堆。兩丈見方的肥堆蒸著白霧，她抽出測溫的青銅劍插進深處，劍穗的瑪瑙珠子被熱氣熏得發(fā)燙?！懊魅找鷷r翻堆，”她拔出劍在泥地畫出行軍圖似的溝槽，“叫養(yǎng)蚯蚓的波斯人來看，這溫度能孵三窩蚯蚓卵?！?/p>
更衣時發(fā)覺中衣缺了粒盤扣，李云澤就勢抽了根發(fā)間銀簪掰成鉤針。侍女捧來桑葚染的棉線，她邊補衣裳邊聽倉曹報蠶室溫度：“地龍里的鵝卵石烘得滎陽春卷似的……”
話音未落，窗外忽然飄來焦香，原是廚娘照她教的法子烤胡麻餅，火候太過燎著了半幅布簾。
星子出全時，李云澤拎著琉璃罩燈往織室查夜。新裝的疊織機旁散落著苧麻絲，她蹲身拾起幾縷對光細看，忽從腰間錦囊倒出把野薔薇刺。
當值的繡娘揉著眼過來，見她正用荊刺挑開紡錘纏結(jié)的絲線：“明日去棘園采些硬刺，比銀挑子趁手?！币癸L(fēng)掠過未完工的冰鮫紗，月光在經(jīng)緯間淌成一道銀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