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漫過西市藥鋪的幌子時,裴衍的銀針正挑開第三具尸體的喉結(jié)。針尖沾著的暗藍黏液在晨光中泛著妖異的彩暈,像極了滎陽公主那日展示的砷霜結(jié)晶。
他忽然起身撞翻了驗尸案頭的藥碾,碾槽里未清理的紫云英根須沾上官袍,洇出片不祥的青斑。
“裴大人!”仵作老秦突然扯住他衣袖,“您瞧這傷口……”伸手指向尸體左耳后的針孔,細看竟排成北斗七星狀。
裴衍的魚符袋猛然震顫,掏出時發(fā)現(xiàn)內(nèi)袋的冰蠶絲不知何時纏住了腰間銅權(quán)——權(quán)柄上的北斗紋正與尸斑暗合。
申時三刻,裴衍踹開平康坊暗門。青樓地窖的腐氣里混著熟稔的決明子香,他銀針釘住翻飛的幔帳,帳后木箱里滾出個鎏金轉(zhuǎn)輪,輪軸卡著的桑皮紙殘片,正是謝昀追查的戶部暗賬缺失的那頁。
“官爺好手段?!逼溜L后轉(zhuǎn)出個戴面紗的胡姬,腕間銀鈴晃出《折柳曲》的調(diào)子,“可識得這個?”她拋來的香囊里裝著蔫萎的鬼針草,葉脈滲出的汁液遇銀即黑——與瓦棺寺階前的毒草同源。
裴衍的銅權(quán)突然脫手,權(quán)柄北斗紋嵌入地磚暗槽。機關(guān)轉(zhuǎn)動的轟鳴中,整面東墻緩緩移開,露出三百個冰裂紋陶罐。
他指尖剛觸到罐身,忽聽身后利刃破空——胡姬的銀簪正刺向他后頸七星痣,簪頭淬的藍光與尸體毒痕如出一轍。
子夜暴雨澆透義莊瓦檐時,裴衍的銀針正穿起第七枚七星尸斑。窗外閃過個戴斗笠的身影,他甩出魚符卡住窗欞,符上獬豸紋映出那人腰間蹀躞帶——懸著的青玉算珠竟與畫舫刺客所佩完全一致。
“裴少卿何必苦苦相逼?”斗笠下傳來沙啞女聲,拋來的油紙包散開,露出半塊帶齒痕的龍爪桑葉,“公主府的桑林,今晨可丟了三百斤春蠶。”
驚雷劈中院中老槐時,裴衍的銅權(quán)已抵住對方咽喉。面紗掀開的剎那,他瞳孔驟縮——這張布滿燙痕的臉,分明是五年前被他親手斬首的漕幫女賬房。檐角銅鈴?fù)豁?,那女子袖中射出十二枚冰裂紋瓷片,每片都刻著工部失蹤工匠的姓氏。
卯時雞鳴穿透長安城,裴衍踹開西郊鐵匠鋪的門。熔爐旁散落的冰裂紋陶片還沾著紫云英汁液,他忽然掄起鐵鉗砸向水缸,缸底沉淀的砷霜渣滓里,赫然混著滎陽公主特制的解毒稻種。
“大人小心!”隨行衙役突然撲來。淬毒箭矢擦過裴衍耳際,釘入墻面的剎那,箭尾系著的黃麻布飄然展開——竟是公主府改良筒車的構(gòu)造圖,朱砂標注處新增的暗格,正與瓦棺寺地窖的毒犁機關(guān)吻合。
裴衍的銀針在此時穿透滎陽公主批注《齊民要術(shù)》的筆鋒如出一轍。他忽然想起那日畫舫上,謝昀的朱筆曾在此處停頓良久。
裴衍的銀針懸在鐵匠喉頭三寸時,檐角銅鈴忽被晨風撞碎。一片碎瓷掠過他手背,刻著“將作監(jiān)少府”字樣的冰裂紋瓷片,正與他三日前在工部廢墟拾到的殘片嚴絲合縫。
“大人請看!”衙役撬開熔爐下的暗格,鐵水澆鑄的北斗七星盤上,七個凹槽分別嵌著不同顏色的稻種。
裴衍的銅權(quán)嵌入天樞位時,鐵盤應(yīng)聲裂開,露出半卷帶桐油味的工部密檔——上面赫然記載著將作監(jiān)與西市胡商合謀倒賣軍械的罪證。
“裴少卿果然名不虛傳?!卑甸T后轉(zhuǎn)出個戴昆侖奴面具的身影,腰間蹀躞帶上懸著的鎏金算珠,正是戶部賬房特制的計量工具,“只是這漕渠里的毒,可不是幾粒稻種能洗凈的。”
暴雨突至,鐵匠鋪的冰裂紋陶罐在雷聲中齊聲嗡鳴。
裴衍突然抓起淬火用的紫云英汁潑向墻面,汁液遇毒砷顯出鬼畫符般的紋路——竟與三司存檔的軍械押運圖完全重合。
面具人的彎刀劈來時,他反手將銅權(quán)卡進對方護腕機關(guān),北斗紋咬合瞬間,暗弩射出的毒針正釘入鐵匠眉心。
“好一招借刀殺人?!迸嵫苎ゼ馓羝鹑蹱t旁的鐵鉗,鉗住面具人欲毀的密信,“可惜這冰裂紋的燒制手法——”他猛地扯開對方面具,“全長安唯有將作監(jiān)左校署的官窯能出這等成色!”
面具下的臉讓隨行老衙役驚呼出聲,竟是五年前因貪墨被貶的軍器監(jiān)丞。那人腕間突然射出蠶絲鉤鎖,卻在觸及檐角時被銀針截斷——裴衍的針尾不知何時系上了李云澤特制的解毒蠶絲。
“少卿以為這就完了?”將作監(jiān)丞突然咬破毒囊,紫黑的嘴角扯出獰笑,“西郊三百架筒車……”話音未落,裴衍的銅權(quán)已嵌入他胸口的北斗刺青,權(quán)柄暗格彈出的磁石正吸住從尸身跌落的青銅鑰匙。
卯時三刻,裴衍踹開西郊筒車坊的大門。晨霧中三百架冰裂紋筒車森然排列,軸承里灌滿的桐油正滴滴答答滲入溝渠。
他忽然想起李云澤上月遞來的《水車防爆疏》,抽出懷中皺巴巴的奏本按圖索驥——第三架筒車榫卯處的青銅活扣,竟與瓦棺寺毒犁的機關(guān)如出一轍。
“裴大人小心!”
筒車陣突然轉(zhuǎn)動,鐵木齒輪咬合聲震耳欲聾。
裴衍就著晨光瞥見第七十二架筒車的冰裂紋里,隱約透出戶部官印的輪廓。他甩出魚符卡住軸承,符上獬豸獸目的朱砂正映出藏印暗格。青銅鑰匙插入的剎那,整座筒車坊地動山搖,藏在車陣下的軍械庫轟然現(xiàn)世。
“好個明修筒車,暗度陳倉?!迸嵫艿你y針釘住庫門匾額,將作監(jiān)的冰裂紋徽記在晨光中碎成齏粉。庫內(nèi)整飭排列的淬毒弩箭上,每支箭鏃都刻著細小的北斗紋,箭尾纏著的桑皮紙殘片,正是戶部暗賬缺失的軍械價目。
當?shù)谝豢|陽光刺破云層時,裴衍的銅權(quán)已懸在將作監(jiān)正堂。十二架新鑄的冰裂紋筒車被推進庭院,每架軸承都暗藏機括。
他忽然抽出李云澤所贈的《齊民要術(shù)》殘卷,就著朝食的胡麻餅嚼碎咽下——夾頁的紫云英粉遇水汽蒸騰,在筒車上顯出暗紅的軍械轉(zhuǎn)運路線。
“少卿可知為何選筒車藏械?”將作監(jiān)少卿突然癲狂大笑,“因那位癡迷農(nóng)事的公主,會讓全長安的視線都聚在田壟之間!”
驚雷般的鼓聲從皇城傳來,裴衍的獬豸冠纓在風中烈烈如旗。他劈手斬斷最后一架筒車的北斗樞軸,三百具淬毒弩箭在機關(guān)崩裂聲中化作廢鐵。
晨霧散盡時,朱雀大街的早市正開,賣新谷的老漢掀開麻袋,金燦燦的占城稻在陽光下再無半點青暈。
晨霧裹著胡麻餅的香氣漫過朱雀街時,裴衍蹲在西市面攤的長凳上,看老張頭往他碗里多舀了半勺羊羹。青瓷碗底沉著兩片沒挑凈的芫荽,混著熬了整夜的羊骨湯,倒映出對面刑部門口烏泱泱的人群。
“聽說昨兒夜里抓了個大官哩!”賣蒸餅的婦人挎著竹籃湊過來,籃里新出的蒸餅還冒著熱氣,“說是往筒車里塞了鐵家伙,要我說啊……”她突然噤聲,盯著裴衍官袍下擺沾的泥點子,訕笑著退進蒸騰的白霧里。
刑部值房的門檻快被踏破了。主事老周舉著硯臺追打書吏:“讓你貼的告示呢?午時三刻要斬的那個將作監(jiān)丞……”話沒說完,驚堂木被撞落在地,砸碎了昨夜未掃凈的冰裂紋瓷片。
裴衍彎腰拾起碎片,豁口處殘留的釉色讓他想起李云澤改良的陶窯——那日她裙角沾的窯灰,也是這般青中透紫。
“裴大人可要做證?”刑部侍郎從卷宗堆里抬頭,筆尖朱砂滴在《晉律疏議》上,“那三百具毒弩的案子……”
“人證物證俱在?!迸嵫苊鰝€油紙包推過去,“這是西郊筒車坊的賬冊。”紙角沾著羊羹的油漬,混在朱批的“斬”字旁,倒像滴未干的血。
日頭爬上旗桿時,裴衍蹲在護城河邊磨刀。磨刀石是跟東門老劉頭借的,粗糲的石面蹭著刀刃,發(fā)出砂紙打磨木頭似的悶響。
河水里忽然漂來半片桑葉,葉脈上細細的齒痕讓他手一抖——和公主府特育的龍爪桑一模一樣。
“裴大人好興致?!敝x昀的云頭履停在青石板上,獬豸紋官袍曬得發(fā)燙,“晌午斬首的囚車要過永興坊,可要同去監(jiān)刑?”
裴衍甩了甩刀刃上的水珠:“西市新開了家馎饦鋪子,羊肉剁得比刑場劊子手還利落。”他起身時腰帶銅鉤刮落塊碎石,驚散了聚食的錦鯉。
囚車碾過青石板路的聲響驚飛了酒肆檐下的麻雀。裴衍咬著蔥段看那將作監(jiān)丞蓬頭垢面地蜷在木籠里,突然想起三日前這人在熔爐前癲狂的模樣。
酒保擦桌子的麻布掃過桌角,露出個歪扭的“漕”字——像是誰用指甲蘸著醋寫的。
“客官您這碗底……”鄰桌老漢突然舉起粗陶碗?;砜谔庰ぶ肓]化開的粗鹽,在夕陽里泛著詭異的青藍。
裴衍摸出三枚銅錢壓在碗底,順手把鹽粒裹進油紙包——紙還是西市陳記藥鋪包艾草用的。
更鼓敲過三通,刑部門前血漬早被黃土蓋了七分。裴衍踩著打更人的梆子聲往家走,拐角處撞見個戴冪籬的女子在燒紙錢。
火盆里飄出片未燃盡的桑皮紙,邊緣焦黑的“軍械”二字,正與他袖中密函的筆跡如出一轍。夜風忽卷,那女子消失在餛飩攤的熱氣里,只剩個青瓷酒盞倒扣在井臺邊,盞底釉色比將作監(jiān)的官窯還亮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