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山林之間濕氣透骨,整片石煙嶺被一層淡灰色的霧氣籠罩,枝葉間不斷滴落露水,打在青石山道上,發(fā)出清脆聲響。
孫小草走在外崗二區(qū)巡山道上,肩背沉穩(wěn),氣息內斂。他的步伐沉著而有力,腳踏石板,無聲卻堅定。鐵棍斜橫在腰側,隨他輕微的動作而微晃,像一頭隨時待命的猛獸沉睡于鞘中,只等一聲令下便破空而出。
他已經(jīng)喂過三處靈禽舍,此時正沿著崎嶇山道,前往最后一處最偏遠的崖頂靈谷。
那是整片石煙嶺中最難管的一窩靈禽——赤羽巖雀。
這群靈禽體型不大,但性情極為暴躁,一旦受到干擾便會群起而攻,啄擊如刃、振翅如刃,連內門弟子也不愿靠近,若非必需,宗門中人極少涉足此地。
孫小草沿著一段近乎垂直的石階往上,眼神如鷹般穿透濃霧,落在巖壁上幾道隱隱殘留的血羽痕跡上。那些血羽被風吹得貼在石上,色澤鮮紅,宛如有人刻意留下的警示。
他腳步不停,心中卻冷笑了一聲。
“就安排雜役來喂這種鳥,不是在試人,就是想死人?!?/p>
他走到靈禽舍前方,半蹲下身仔細查看草料槽,動作不疾不徐,神情冷靜。
忽然,眉頭一皺。
——有血。
不是禽類受傷時那種羽血,而是更稠更腥的人血。
他目光一凝,伸手拈起一絲附著在靈谷上的羽毛,指腹揉搓時,能感覺到那抹濕意中摻雜著異樣的粘稠。湊近鼻端輕嗅,他眼神微沉。
“靈谷草摻了……腐魂草?”
腐魂草,是一種對靈禽極具刺激性的低毒植物,平日靈獸忌之如蛇蝎。一旦被誤食,將導致靈禽魂識紊亂,輕則躁動失控,重則發(fā)狂互啄、甚至襲擊投喂者,極難制止。
他站起身,眸中寒芒一閃,腦海中已有警覺。
這不是誤投。
這是蓄意。
雜役堂雖然職司繁雜,但絕無可能不識腐魂草之危。若不是有人疏忽大意,就是——有人故意把這些靈禽逼瘋。
還未多想,一陣刺耳的嘶鳴聲從林間驟然傳來!
“嘯!!”
空氣仿佛被撕裂,嘯聲嘶啞而尖銳,灌木在一瞬間炸裂,枝葉四散,一道黑影驟然從密林中撲出!
那是一頭赤羽巖雀,羽翼展開足有一丈,雙眼血紅,喙鋒如刃,帶著無法想象的撕裂力,直撲孫小草后頸!
孫小草瞳孔微縮,身體卻毫無遲疑,反手一握鐵棍,力貫手臂,身形如影隨動,猛地一橫棍!
“轟——!!”
鐵棍與禽爪碰撞,發(fā)出震耳欲聾的沖擊聲。棍身彎曲回彈,震蕩之力從棍尾傳至手臂,再至脊背,孫小草腳步后滑半寸,氣血微震,但雙目依舊冷靜如冰。
那頭靈禽卻被硬生生掃飛,羽翅折斷,撞斷樹干后哀鳴墜地,翻滾數(shù)圈后沒了動靜。
孫小草緩緩起身,目光冷冽,盯著前方林間風動之處。
“又來?”
然而回應他的,不是寧靜,而是三道破空聲接連響起!
“啾——!!”
三頭赤羽巖雀仿佛約定般從不同角度撲來,羽刃密布,氣勢暴躁,齊齊鎖定孫小草!
“群攻?”他低語一聲,唇角輕挑,腳尖一點,退入靈禽舍旁的空地,右腳猛然踏地!
“咔嚓——!!”
巖石龜裂,碎石激起!
他站在塵埃之中,眼神凌厲如刃,聲音低沉冷厲:
“也好——讓我看看,我這身體,能不能把你們都撂翻?!?/p>
赤羽巖雀撲面而至,空氣中充滿肅殺之意,下一刻,戰(zhàn)意炸裂!
三頭靈禽撕裂霧氣而來,羽翼猛烈振動,竟如刀刃劃空。羽尖卷起山林中細碎枝葉,掀起一陣強風,撲面帶著徹骨殺意!
孫小草站在原地,未退半步,反而雙足微沉,腳掌緊貼石地,膝彎一屈,全身重心瞬間下沉。
鐵棍如龍脫鞘,帶著風嘯橫掃而出!
“嘭!”
第一只靈禽正面撞來,羽翼尚未完全合攏,便被孫小草一棍抽中下頜,骨骼碎裂之音清晰入耳,整只鳥在空中翻了三個圈,“啪”地砸在一旁山壁上,羽骨爆散,抽搐不已。
而第二只靈禽趁機從上方俯沖,啼鳴尖銳,尾羽猛地展開,帶起無數(shù)鋒利羽刃!
“咻咻咻——!”
羽刃如箭,破空激射,直指孫小草面門!
孫小草身體向后折腰,幾乎貼地而退,鐵棍順勢倒轉,從身后劃起一道橫弧,如車輪滾動,“當當當”連掃數(shù)十道羽刃,火星迸濺!
棍身回旋之際,他整個人已如獵豹低伏,一躍而起,左膝頂起,鐵棍直抽禽身!
“砰——??!”
那靈禽胸骨塌陷,尖叫一聲后直直墜地,連撲動翅膀的力氣都沒了。
第三只靈禽卻在此時從右后角沖來,速度更快、角度更刁,顯然具備初步靈智,學會了“圍攻配合”。
孫小草似乎早有感知,腳下微動,身形一錯,順勢一旋!
鐵棍橫于腰間,如盾般擋住沖擊!
“當?。 ?/p>
金屬撞擊之音震耳欲聾,整條棍身猛震,孫小草虎口微麻,身體被震退兩步,腳下石屑飛濺。但他雙目依舊冷靜,右手食指在鐵棍上一點,瞬間借力回彈!
棍鋒反掃!
“轟??!”
這一次,棍風破空帶起三丈塵浪,直接將那頭靈禽從空中砸入地面,地面塌陷寸許,血羽飛揚!
短短十息,三頭赤羽巖雀全部倒地不起!
孫小草站在風塵之間,衣袍染血,呼吸平穩(wěn)如舊,仿佛剛剛那場戰(zhàn)斗不過是一場小型熱身。
他的手臂處隱隱泛起一道血痕,是第一頭靈禽偷襲時留下的,但他連眉頭都未皺一下,只是微微低頭,用手背擦去額角汗水。
“這地方,有人在暗中做局?!?/p>
他輕聲說著,眼神冷冽,掃過尸體散落的方向。
“但既然我進來了——你們就別想把我當死物扔出去?!?/p>
他的聲音仿佛帶著某種無法抗拒的冷意,在山林回蕩。
—
而此時,石庚那邊也出了狀況。
他本來正給靈兔草場添水,卻突然發(fā)現(xiàn)木欄已被撞斷,幾根木樁斜斜插在地上,斷口參差不齊,明顯是從內側被猛力撞開。
地上除了靈兔殘留的泥痕外,竟還有一串清晰的……人類腳印!
石庚臉色一變,四下張望,林間一片死寂,仿佛剛才那陣騷動從未發(fā)生。
“……誰在這兒來過?”
他喃喃低語,眉頭緊蹙。
腦中瞬間回想起前夜的動靜——那陣深夜傳來的輕響,那一息間門外停駐的氣息!
“難道昨天晚上……盯著咱宿舍的,就是這人?”
一股寒意從背脊升起,石庚瞬間打了個寒顫。
他不敢多留,扔下水桶轉身就跑,目標直指孫小草所在的二區(qū)!
剛沖出兩座獸欄,山林深處便驟然傳來一陣炸響!
“轟——!!”
大片鳥群驚飛,靈禽啼鳴震耳欲聾,成片羽毛從空中飄落,如赤羽雨落,場面震撼而駭人。
石庚臉色大變!
“小草哥出事了!”
他爆吼一聲,提著棍子就沖進林中,腳下不管不顧地橫穿碎石與藤蔓,甚至摔了一跤也顧不上爬起來便繼續(xù)奔跑!
當他氣喘吁吁地抵達崖頂時,猛地停下,整個人怔在原地!
風停了。
霧散了。
晨光照在斷崖前的那道身影上——
孫小草背對山風,衣袍獵獵,鐵棍插地,周圍橫七豎八躺著五六只赤羽巖雀的尸體,全數(shù)羽骨碎裂,尸態(tài)狼藉。
地面上斑斑血跡沿著山崖滑落,映出一片觸目驚心的痕跡。
孫小草左臂染血,一道利爪劃出的傷痕仍在滲血,他卻連手都沒抬一下,只是靜靜地站著,仿佛身后那堆尸骸,與他毫無干系。
石庚心頭猛震——
他從未見過一個人在戰(zhàn)斗之后,竟如此沉靜。
沒有憤怒、沒有咆哮、沒有痛苦。
只有——精準、利落、不容侵犯的孤傲。
他想說什么,卻忽然一哽,話卡在喉嚨里吐不出來。
孫小草忽然偏頭看了他一眼,聲音隨意:“你,跑了多久?”
“啊?”
“喘成這樣。”
石庚咧嘴一笑,彎著腰大口喘氣:“兩炷香?我可是飛著跑的?!?/p>
孫小草輕輕扯了下嘴角,語氣平淡:“以后再來得慢點,我死不了?!?/p>
“倒是你,臉色不太對?!?/p>
石庚捂著胸口,皺眉道:“我也不知道……自從跑到這邊來,心口就悶得慌,好像有股氣沖得我骨頭都熱了?!?/p>
孫小草沉默地盯著他胸口幾秒,眼神略顯深邃。
他感覺到——
石庚的體內,似乎,有什么東西……正在蘇醒。
孫小草目光落在石庚胸口的瞬間,指尖輕輕一顫,卻并未言語。他不是沒有察覺那體內的變化,而是太清楚此時不是深入探究的時候。
山風從斷崖吹來,裹挾著淡淡血腥與草腥,混雜著山林中尚未散盡的靈禽怨氣。五六只赤羽巖雀的尸體躺在地上,羽翼扭曲,骨骼碎裂,其狀駭人。
孫小草低頭檢查臂上的傷口,血已凝結,傷口雖深,但未傷及骨。他撕下一塊布條熟練地纏住傷口,動作干凈利落,沒有一絲多余情緒。
他目光在禽尸間掃過,忽然神色一凝。
在一只巖雀破碎的羽翼下,露出一截泛著金屬寒光的東西。
他俯身,伸指將其撿起——那是一截不足三寸長的金屬斷針,尾端隱有煉制痕跡,上面殘留著不易察覺的墨綠斑痕。
他將其湊近鼻端輕嗅,氣味淡得幾乎無法察覺,但那股極細微的魂毒波動,還是逃不過他的感知。
這并非普通禽類內傷。
這是被人為注射過毒物后的狂化。
孫小草眼神微寒,將毒針收起,指尖握緊成拳,骨節(jié)間傳出輕微爆響。
有人——在試圖借靈禽之手除掉他。
而且,是明目張膽地布局。
石庚走過來,蹲下看著那些尸體,神色復雜:“小草哥,這事……肯定不是意外?!?/p>
“雜役堂敢下這么狠的手?”
孫小草沒有立刻回答,半晌后才低聲道:“不一定是雜役堂?!?/p>
“但敢用巖雀做局的,不是瘋子,就是……有人撐腰?!?/p>
石庚心頭一凜,腦中不由自主閃過之前那位堂中大漢的面孔。他低聲問:“那我們怎么辦?要不要上報?”
“上報?”孫小草冷笑一聲,目光看向遠方山林,眼神如夜中刀鋒。
“這些鳥能瘋,說明上面有人默認它們瘋?!?/p>
“我們要是也瘋了,他們只會說是我們喂食不當?!?/p>
“主謀不會現(xiàn)身,只會把臟水潑得天衣無縫。”
石庚張口,卻終究沒再爭辯。他看著孫小草身上的血、地上的尸體、和空氣中依舊未散的肅殺之氣,忽然有些理解對方為何始終冷峻孤傲。
“那我們……”他試探著開口。
“繼續(xù)干我們的活?!睂O小草淡淡說道。
“越是想讓我們走的人,就越怕我們留下?!?/p>
他轉身,將毒針收入袖中,鐵棍橫于背后,肩膀仍帶血跡,卻像山中磐石般挺拔。
“那我們就,偏不走?!?/p>
石庚愣了一下,隨后笑了。
“你是雜役堂最硬的石頭?!?/p>
“他們越想踢掉你,你越砸腳。”
孫小草沒回頭,只一步步踏入霧氣中,腳步堅定如斧刻。
落日斜照,山林如血,樹影沉沉。
兩人扛起一袋又一袋赤羽巖雀的尸體,沿著山道一路返回。
這一路上沒有一人言語,只有風聲與肩上草袋中微微晃動的死禽聲音。
他們的背影,在下山的路上,被斜陽拉得極長極長,仿佛正踏入一條無盡的夜路,但沒有退縮。
而在孫小草的體內,那股神秘的能量,仿佛被這股鮮血與殺意點燃,輕輕震顫了一下——如一頭沉睡的猛獸,在黑暗中睜開了第一道裂縫般的眼眸。
日暮時分,夕陽將整片石煙嶺染上暗紅,山風在崖壁間穿行,吹動著草葉與靈禽殘羽,空氣中依舊殘留著未散盡的血腥味。
孫小草與石庚肩扛尸袋,緩緩踏入雜役堂內院。
堂口值守的大漢正坐在石階上剔牙,見兩人拎著赤羽巖雀尸體回來,原本不以為意的神情頓時凝固。
“你們——”
他跳起來,臉色一變,眼神死死盯著那幾只赤羽巖雀,眉頭擰起:“你們惹了赤羽巖雀?!”
他的聲音拔高了一截,像是被踩中尾巴的野獸,既驚且怒,甚至有些慌。
石庚扛著袋子將其重重一摔,草袋口散開,幾具羽毛蓬亂的尸體滾落出來,羽翼殘破,喙齒潰裂,看起來死狀極慘。
大漢氣急敗壞地沖上前,目光快速掃過每一具尸體,額角冷汗浮現(xiàn):“你們知不知道——這批赤羽巖雀可值錢得很,是要送去煉魂堂的!你們……你們到底干了什么?!”
孫小草站得筆直,臉上看不出任何波動。他只是淡淡開口:“它們是被毒害后發(fā)狂?!?/p>
“死前神志不清,嘴喙留毒,體內有腐魂草殘留?!?/p>
“你胡說!”大漢厲聲喝道,嘴角卻不自覺抽了一下。
孫小草不為所動,將袖中那截斷裂毒針取出,丟在他腳下:“我不確定?!?/p>
“但這玩意兒——確定?!?/p>
那毒針在地上轉了半圈,停下時寒光猶在,上面殘留的綠色毒痕清晰可見。
大漢盯著那截毒針,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
他沉默片刻,忽地轉身,擺擺手:“你們走吧,這事我來報。”
聲音低了半分,眼神里已沒有最初的咄咄逼人,而是帶著一絲不安與逃避。
孫小草望著那道匆匆離開的背影,眸光深了幾分。他知道,這人不是主謀——但顯然是知情者,甚至可能是傳令者。
“他看起來……很慌。”石庚低聲道。
“是?!睂O小草淡然應道。
“但不夠慌?!?/p>
“說明他只是執(zhí)行者,不是下命的人?!?/p>
石庚愣了一下,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那我們要查嗎?繼續(xù)追下去?”他試探著問。
孫小草沒有正面回答,只背起鐵棍,低聲說了一句:
“我們繼續(xù)干我們的活?!?/p>
“他們越想我們走,就越怕我們留下。”
“那我們就偏不走?!?/p>
他聲音平淡,卻字字如鐵,落在石庚耳中卻如戰(zhàn)鼓擂響。
少年臉上露出一抹笑意:“聽你的?!?/p>
兩人并肩離開堂口,背影沉靜,步伐沉穩(wěn),一如今日之始,但那股無聲的壓迫感,卻已不同以往。
石煙嶺山路上,殘陽如血。
孫小草走在最前方,身影被余暉拉得極長,仿佛一尊沉默的雕像,鐫刻在通往高處的每一步青石上。
風穿林葉,拂動衣袂,他回首看了一眼這片山林,目光深邃。
就在他轉身那一刻——
體內那團被壓制許久的神秘能量,仿佛感應到戰(zhàn)斗與血腥的刺激,輕輕地、不可察覺地震顫了一下。
像是一滴火,落入了沉睡的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