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下,火爐山下雜役區(qū)的宿舍靜得異常。
今日執(zhí)行任務(wù)的雜役弟子多有損耗,一部分還被扣押在外門堂口做魂壓記錄,其余人則沉沉伏倒,只求在這日暮荒魂的壓迫后,能睡個囫圇覺。
孫小草與石庚回到住處時,天色已深,周遭空無一人,唯有一盞風(fēng)燈在門梁上顫顫地掛著,光影歪斜如斧痕斬在墻上。
屋里仍是老樣子,一張木床,一席土褥,角落里堆著些洗不凈的灰衣,墻上還掛著石庚那塊裂了邊的木牌。
孫小草低頭進(jìn)門,手中那根魂棍已經(jīng)重新包好,纏得極緊。他先將棍靠在床邊,自己坐到榻上,不發(fā)一言。
石庚則腳步虛浮,一邊揉著酸痛的肩膀,一邊咧嘴笑道:“我這身骨頭啊,快被你那一棍給嚇散了?!?/p>
“再來一次,我怕真得成魂體離殼了。”
他這話說得輕松,語氣浮夸,但孫小草知道,這種話,是經(jīng)歷了真正的“生死縫口”才說得出口的自嘲。
他沒答話,只拿了壺水慢慢倒進(jìn)陶碗。
石庚坐在對面,眼神往那根棍上瞟了幾眼,又裝作隨意地問:“你說,咱今天那一仗算不算……給自己掙條魂路出來了?”
孫小草抬眼看他一瞬,又低頭喝水。
“魂路不是打出來的,是活下來的?!?/p>
石庚愣了愣,隨即又笑:“你說得對,我差點(diǎn)就沒回來。那赤齒猿撲上來的時候,我是真以為我要交代在那了?!?/p>
說著他抬起手臂,露出手肘上一道青紫未退的淤痕,“看見沒?那猿差點(diǎn)把我扯下來當(dāng)魂爐烤?!?/p>
“你還記得那眼神么?跟人一樣。”
孫小草淡淡道:“它本來就是被人喚出來的?!?/p>
屋子沉了一瞬。
石庚咽了口口水,表情不再輕松:“你……你是說,那赤齒猿不是守礦魂獸?”
孫小草沒回答。
他手中攪著碗底的水漬,水面上的漣漪映著燈火,如同一張輕輕顫抖的魂紋圖,一觸即碎。
石庚靠在墻邊,仰著頭輕聲嘟囔:“我今天其實(shí)以為我要死了。那時候看著那張臉……那猿的臉,不像野獸,像瘋了的人?!?/p>
“我真怕我下一個也變成那樣?!?/p>
孫小草這才看向他,聲音低而平穩(wěn):“不會?!?/p>
“你不是那種會瘋的人?!?/p>
“你扛得住?!彼D了頓,“起碼,比你說的要強(qiáng)?!?/p>
石庚盯著他看了半晌,然后低笑了一聲:“你這人,說話老帶刺,可我就聽得舒服?!?/p>
孫小草沒理會這句,他注意到石庚臉上的血色略有蒼白,眼下泛青,不像是勞累,更像是魂力受擾未退。
“你背,還疼嗎?”他忽然問。
石庚愣了下,下意識摸了摸后背,然后皺起眉頭:“有點(diǎn)燙,剛才回來路上也覺得悶?!?/p>
“像是被爐火貼著?!?/p>
孫小草的眼神一動,手微微扣緊了桌邊。
“那你現(xiàn)在,閉眼。靜氣,不用運(yùn)魂,只呼吸。”
石庚雖然疑惑,但看他認(rèn)真,也不敢大意,乖乖閉眼調(diào)息。
數(shù)息之后,他猛然睜眼:“草,真有點(diǎn)不對勁?!?/p>
“我感覺我后背在發(fā)燙,像是有人在往里頭灌水……不,是灌火!”
孫小草眉頭緊鎖,但臉上依舊平靜。
“你還記得封魂礦里那段時間,你有沒有觸過什么特別的地方?”
石庚認(rèn)真想了會兒,忽然面色一變:“我……我好像被一塊刻著奇怪紋路的礦石絆了一腳,踹開的時候魂識晃了一下……你說會不會……”
孫小草沒說話,站起身,走到他身邊。
他知道這不是幻覺,也不是巧合。
這股“內(nèi)灼感”與“魂識悸動”——
和他自己數(shù)年前魂壓激蕩前的前夜,一模一樣。
“今晚別睡?!睂O小草沉聲道,“你可能……要覺醒了。”
石庚目瞪口呆地看著他:“我?覺醒?你、你開什么玩笑?”
孫小草沒再說什么,轉(zhuǎn)身拉起棍布,靠在床邊盤坐下。
他的魂識已經(jīng)悄然鋪開,像一張無聲的警戒線,圍住了這間只有兩個人的小屋。
這一夜,不會平靜。
屋外的風(fēng)刮得細(xì)碎,吹過瓦楞,拂動燈影,落在屋內(nèi)的魂識布線之上。
孫小草盤膝而坐,雙眼微閉,魂識如絲線般向四周擴(kuò)散,包裹住整間屋子。他沒再說一句話,但每一息呼吸都沉穩(wěn)如雷。
石庚躺在床上,背脊貼著舊褥,身體一寸寸發(fā)燙。他一開始還能強(qiáng)撐著打趣,試圖用幾句輕話掩蓋那股從體內(nèi)攀升的異感,但很快,他的牙關(guān)便咬緊了,手指開始發(fā)顫。
“草……我不行了,我背里像是燒起來了……不是疼,是……是燙,是魂在裂!”
他猛地坐起,滿頭冷汗,一只手死死按住后背,一只手撐在膝上,像是想撕裂自己的肌肉,把那團(tuán)灼燒從身體里剜出來。
孫小草的眼睛緩緩睜開,一縷幽沉的光從眼底掃過。
“起了。”
他沒有問情況,也沒有驚慌,而是直接起身,走到石庚身旁,動作干脆地扯下對方的外衣。
“我擦!你干嘛!別脫我衣——”
“閉嘴,看后背?!?/p>
石庚本能想躲,可魂壓已經(jīng)一波波從脊骨中翻出,他連喘氣都吃力,哪里還敢亂動。
孫小草目光一凝。
在石庚背脊正中,從肩胛骨下方延伸至尾椎的位置,竟然浮現(xiàn)出一道赤紅交纏的痕線。那痕線不似燒傷,卻有灼印感,像是某種魂識自內(nèi)部噴涌而出,沿著筋絡(luò)強(qiáng)行撕開了一道魂壓通道。
而那些紋路,不規(guī)則、不對稱、甚至隱隱有交錯重疊之感——不像是自然生成,反倒像是魂識被人強(qiáng)行灌注、再被本體反壓回來所造成的魂識亂痕。
“這不是正常的覺醒。”孫小草低聲道。
“草你說……我是不是要魂爆了?”石庚臉色慘白,聲音像牙齒刮鐵,“你殺了我吧……我這感覺……像體內(nèi)有根針在攪魂!”
孫小草蹲下來,手指抵住石庚肩胛,“別吼。你這一爆,魂識崩散,你直接廢了?!?/p>
“聽我的,一句話也別說,呼吸,用腹,不用胸?!?/p>
石庚強(qiáng)忍著點(diǎn)頭,努力照做。但他剛閉眼,就猛地一陣抽搐,眼角直接滲出血絲。
“痛……痛得我要瘋了啊啊?。 ?/p>
他的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撕裂般的吼叫,整個人弓起如弓弦,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額頭青筋暴起,背上的紅痕更是劇烈閃爍,仿佛有什么東西在筋骨中“撞擊骨膜”。
“魂體裂震?這不是覺醒,是魂核反逆!”孫小草終于皺眉,眼中第一次浮出明顯殺氣。
他一把抽出自己的魂棍,重重一棍垂落地面,震出一道純力魂圈,將整個屋子牢牢震鎖,隔絕了石庚魂識外泄的路徑。
“石庚,你聽著?!?/p>
“你這是魂體被引爆,但魂識通道還沒構(gòu)成。你現(xiàn)在死扛,是死。想活,就信我。”
“我要打你三棍,不是為了殺,是幫你定魂路?!?/p>
“忍住!”
話音未落,孫小草已經(jīng)舉棍。
第一棍——落在石庚右肩,力道精準(zhǔn)地敲在魂壓通導(dǎo)節(jié)點(diǎn),使那股混亂魂力瞬間中斷一息。
石庚嘴里發(fā)出一聲嘶啞怒吼,卻沒昏過去。
第二棍——落在脊骨旁第二寸,魂脈交匯之地,疼痛如電,他渾身抽搐,牙齒咬破舌頭,鮮血從嘴角溢出,卻依然撐住。
第三棍——未落。
孫小草停下了。
他看見,石庚的背部光痕開始穩(wěn)定,那些亂線逐漸收斂,匯入脊柱主線,像是在自動排列。
“成了……”孫小草低聲道,“你扛下來了?!?/p>
石庚此刻全身癱軟,像從尸堆里撈出來一般,滿臉都是汗,嘴唇發(fā)紫,眼神卻有些發(fā)光。
“我……魂里有火……但好像沒那么疼了……”
“你不是說三棍嗎?”
孫小草收回棍,搖了搖頭:“第三棍,是給死人準(zhǔn)備的?!?/p>
“你活下來了,就不該挨?!?/p>
石庚強(qiáng)撐著扯出一絲笑意,咧著嘴,語氣卻還輕飄飄地哼道:“你娘的……你打我還說得這么有哲理……”
孫小草沒答,只是緩緩坐回墻邊,臉色略顯蒼白。
他剛才每一棍都不是隨便敲的,那是從自己魂壓崩塌邊緣摸回來的經(jīng)驗(yàn),哪怕只錯一寸,石庚現(xiàn)在就是一具魂體炸裂的白尸。
但他活了下來。
魂,還在。
這一夜才剛開始。
屋中魂壓未消,反而開始回涌。
本該趨于穩(wěn)定的魂痕,在短暫的平靜后,再次翻涌出一股滾燙的魂流,宛如灼巖翻滾,打通石庚體內(nèi)每一寸魂道。
“……又來了?!睂O小草睜開眼,眼神微沉。
石庚剛撐起的意識還沒清醒,就被體內(nèi)魂火突襲,背脊狠狠一抽,整個人像被釘在了床上,喉嚨間爆出一聲低吼。
“魂……魂還在燒,我的魂、它在我腦子里亂撞!”
他眼神劇烈發(fā)紅,青筋炸裂,像是魂體要撕裂而出。肌肉在震動,口中不斷發(fā)出本能性的低嚎,手指死死抓住床邊,已經(jīng)把木頭劃出了血道。
“魂識沖頂?不,是魂覺‘溢出’……”
孫小草立刻明白了:石庚剛才的覺醒不是完成,而是強(qiáng)壓中止——現(xiàn)在的魂力正在尋路出逃!
“你體內(nèi)魂核雛型已經(jīng)激活,但識路未全,魂識被困在識塔之間,它正在亂撞找出口?!?/p>
“再撞三息,你魂體反卷,會變成識障廢人?!?/p>
他說得極冷,但語速極快,帶著臨戰(zhàn)時的判斷精準(zhǔn)。
石庚卻已經(jīng)說不出話,只剩一張臉?biāo)浪揽囎?,滿頭冷汗如雨下。他雙眼泛白,指甲倒插進(jìn)掌心,嘴唇被咬得發(fā)黑,整個人像被關(guān)進(jìn)了一座活著的熔爐里。
“別死……你說你想活的,不是嗎?”
孫小草手中魂棍已再次舉起,卻遲遲不落。
這不是戰(zhàn)斗。
這一刻,他手里握的不是武器,是石庚的命運(yùn)分岔口。
“你要挺過去,靠你自己?!?/p>
“這一次,不是我救你,是你救你自己?!?/p>
石庚渾身抽搐,眼角泛血,眼神卻倏地在極痛中爆出一絲清明——他聽見了孫小草這句話。
“我救我……自己?”
他像是抓住一線意識,在狂躁的魂流中死死撐住那點(diǎn)核心本我,咬牙吐出三個字:“那你、就別……管我……”
說完,整個人猛然朝地上一撲,滾落下床,重重撞在地面。
“我自己壓!”
他沒有運(yùn)魂,沒有調(diào)識,甚至沒有施術(shù)——他只是用“活下去”的意志,硬生生逼著自己撐住這股魂識翻涌。
他跪在地上,手抓地磚,膝骨滲血,額頭死死頂在魂棍上。
而魂棍之下,正是他剛才爆發(fā)魂覺時的中心點(diǎn)——?dú)埢昃€的源頭。
他以身鎮(zhèn)魂!
孫小草站在一旁沒有動。他不該動,也不能動。
石庚不是他的兵,他是自己的主人。
這一刻的魂覺成敗,若還要靠別人壓著走,那永遠(yuǎn)也進(jìn)不了“魂者”的門檻。
“你要的不只是魂力——是魂命。”
“那就用命來扛?!?/p>
空氣中魂息滾滾,像水流撞鐘般回蕩在狹小的宿舍中。房頂微顫,墻面浮起薄光,連地面那枚磨損的陣骨紋也泛出微弱回響。
這一切說明:覺醒真的開始貫通魂識主路了。
石庚卻依然沒倒。
他趴在地上,像只死命不倒的魂獸,渾身顫抖、唇角帶血,卻死死盯著地面,眼神比火還狠。
數(shù)息之后,背上的亂紋慢慢內(nèi)斂,那些曾閃爍暴走的魂線,像一群被馴服的魂蛇,收攏進(jìn)識海深處,逐漸安靜。
孫小草走近一步,靜靜地看著石庚。
“魂識,沒爆?!?/p>
“你自己,真的壓住了。”
石庚沒回應(yīng),他整個人倒在地上,像死了一樣,只剩粗重的呼吸與滾燙的體溫。
孫小草輕聲道:“你成了?!?/p>
“你不是魂者?!?/p>
“但你已經(jīng),有了魂根?!?/p>
他將魂棍緩緩豎起,棍尾抵在地上,站得筆直。
魂棍無聲,棍下卻是新生的識海印。
那是石庚自己,硬壓出來的生機(jī)。
屋內(nèi)終于安靜了。
魂流止息,血?dú)馍⒈M,只剩下淡淡的蒸汽般的魂熱還在空氣中緩慢彌散。
石庚躺在地上,身子斜靠魂棍,像剛死過一次又被硬生生拉回人間。他嘴唇干裂,身上都是冷汗干后泛起的白鹽痕,但胸口還在緩慢起伏。
活下來了。
真的,從魂覺爆發(fā)邊緣的火坑里,扛了回來。
孫小草站在一旁,一直沒有動作。
他眼中看著的,不是石庚,而是石庚剛才所在的位置——那一處魂識亂點(diǎn)的焦核中心。
在那里,地板下微不可察地殘留著一點(diǎn)點(diǎn)紅光,像是被封魂礦魂壓殘痕“點(diǎn)燃過”的痕跡,還未徹底熄滅。
孫小草慢慢蹲下身,手指貼在地面,感知魂息的紋理。
“……不是石庚的問題?!?/p>
“是封魂礦?!?/p>
“那地方的魂壓不是失控,而是有方向的誘發(fā)。”
他閉上眼,回想起礦中赤齒猿怒吼那一刻,整個封洞的魂氣流動是如何形成渦旋,又是如何精準(zhǔn)地鎖定他與石庚——
那不是本能獵殺。
那是,測試。
“可笑的是,他們以為只測我,卻沒想到石庚也被逼出魂覺?!?/p>
“是棋子……還是多余的線?”
他緩緩起身,目光落在仍舊熟睡中的石庚臉上。
“你以為你魂覺,是你自己走到的邊緣?!?/p>
“不,是他們把你推進(jìn)去的?!?/p>
孫小草走到窗前,推開半扇木窗,一股冷風(fēng)帶著遠(yuǎn)山殘雪的氣息灌進(jìn)來,屋中一角燭火隨之搖曳,燭芯爆出輕響,炸成兩瓣。
他望著遠(yuǎn)處未破的天色,輕聲自語:
“他們怕我……不是怕我殺赤齒猿?!?/p>
“而是怕我,能看到別人的命。”
“你不是特別。”
“可你的魂壓,是我給你扛下來的?!?/p>
“所以他們不會原諒你,也不會放過你。”
他這句話,說得極輕極輕。
但落地時,卻像一口沉鐘,在屋中幽幽回響。
他閉上眼,重新坐回床邊,將魂棍橫在膝上,兩指貼住棍身裂痕,輕輕一壓,像是給這根棍,也順一次魂路。
“如果他們下一次再動——”
“那我就不是護(hù)你。”
“我是毀他們?!?/p>
石庚在昏睡中輕輕抽了口氣,像做夢的人突然被夢中什么狠狠拍了一下。他嘴里模糊地說著話,聽不真切,只依稀能辨出:“草……我是不是魂人了?”
孫小草睜開眼,望著他,輕聲答道:
“你不是魂人?!?/p>
“你是個會壓魂的人?!?/p>
屋外,第一縷晨光劃破黑夜,穿過門縫,落在魂棍旁的地板上,像為這個小小宿舍鍍上一層熹微的金色。
這一夜,終究過去了。
但魂覺這條路,從此正式展開。
孫小草沒有動,他只在心里輕聲念了一句:
“不是我走進(jìn)棋局,是你們……親手把我推了進(jìn)去。”
“那我,就做那個,打破棋盤的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