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照影將方建新帶回了派出所。
原本只是個小案子,備案、填資料、處罰金、法制教育也就罷了。
結(jié)果,方照影愣是把人帶到了審訊室問話,進去了半個小時還沒出來。
張寧和李娜各側(cè)著一邊身子,恨不得把耳朵貼在門上,也沒聽出審訊室內(nèi)的半點聲響。
李娜:“是不是門板太厚了?怎么我什么都聽不見?”
張寧嘖嘖道:“上一次覺得這么安靜,還是在上一次。”
李娜:“但凡你說這句話有點道理,也不至于一點道理也沒有?!?/p>
崔副所長剛好從茶水間經(jīng)過,看見兩人鬼鬼祟祟地交頭接耳,清了清嗓子問:“你們倆做什么呢?談戀愛下班之后再談,九里鎮(zhèn)派出所禁止帶薪戀愛!”
張寧和李娜嚇了一跳,又彼此嫌棄地對視了一眼。
“瘋了么,誰跟你談戀愛?”
“有沒有一種可能,我要是能看上你才是真的瘋了?”
兩人各自吐槽完之后,就回到了工位。
與此同時,審訊室里安靜得像是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到。
人腦的存儲容量極為有限,但它對于痛苦和不快樂的記憶卻有著驚人的持久力。
這些記憶在時間的流逝中不斷被重構(gòu)和強化,變得越來越清晰,逐漸成為了大腦里最不愿放棄的碎片。
然而方照影看著眼前這個中年男人,卻無法將他與記憶里的方建新聯(lián)系在一起。
這才五旬剛出頭的人,頭發(fā)卻已經(jīng)全白了,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老了不止一星半點。
他身上穿的還是十六年前的老衣服,整個人的樣子就跟這個世界脫了節(jié)似的,完全對不上她心里的那個阿爸了。
“身份證?!狈秸沼暗恼Z氣很平,聽不出什么情緒。
“哦哦,好的好的?!狈浇ㄐ绿ь^看了看她,反應(yīng)了半天才擠出話來,“警、警官啊……”
他下意識摸向衣服口袋,一臉局促地說:“我的身份證已經(jīng)過期了……”
方照影稍微停了停,接著說:“沒有身份證就結(jié)不了案,派出所可以補辦,過一會兒你跟我去拍照?!?/p>
方建新手指頭搓了搓,臉色有些難堪:“我現(xiàn)在這個樣……拍照片會不會不太好看?”
一大把年紀的人,還管拍照好不好看。
方照影看著他那張略顯狼狽的臉,想說的話瞬間卡在了喉嚨里。
隔了一會兒,方照影突然沒來由地問:“什么時候出來的?”
見方照影主動相認,方建新受寵若驚地說:“一、一個禮拜前吧?!?/p>
“普通話說的不錯?!?/p>
方建新點了點頭,“嗯,牢里面要求我們學(xué)的?!?/p>
“為什么沒有來找我和奶奶?”
方建新對上了方照影的目光,又快速不著痕跡地收回視線,低著頭說:“村子拆掉了……我找不到你們……”
方照影動了動唇,壓下心里的起伏,突然轉(zhuǎn)開話題:“你偷東西這毛病是從哪里學(xué)來的?”
聽完這話,方建新突然抑制不住情緒,急促爭辯道:“我沒有偷,魚不是阿爸偷的!小影你相信阿爸……”
聽到方建新嘴里喊出她的名字,方照影感覺自己身上每根神經(jīng)都像繃緊了一樣。
“他們冤枉你的時候,為什么不解釋?現(xiàn)在證據(jù)在哪?”
這句話就像帶毒的藤蔓,一圈一圈地鎖住了方建新的喉嚨,疼得他說不出話來。
沒一會兒,方建新臉上恢復(fù)了平靜,他也不想再爭辯下去了。
方照影問:“怎么不說話了?”
“……”方建新還是沒有說話。
人們都說沉默是金,可是金在哪里?
方照影不喜歡方建新的沉默,不喜歡他沒有情緒的樣子,更不喜歡他連為自己爭辯一句的勇氣都沒有。
十六年過去了,他似乎變得比以前更加怯懦了。
這樣一個怯懦的人,又怎么會有膽量去殺死一個人呢?
想到這里,方照影沒來由地爆發(fā)了,“你總是這樣不說話!當(dāng)年你為什么不為自己辯解一句?哪怕一句也好!”
當(dāng)真相淹沒在人聲鼎沸里,沉默就變成了殺人的利器。
方照影等待了很久,還是沒有得到方建新的答案。
末了,她終于平息了情緒,站起來說:“我?guī)湍惆蚜P金交了,你跟我回家?!?/p>
話音剛落,方建新沒有表情的臉上,終于露出了罕見的笑意。
他佝僂著背,脖子前傾,怯生生地說:“好?!?/p>
......
方家原來住在鄉(xiāng)下,前些年九里鎮(zhèn)周邊的幾個村子都拆遷了,方家也分了一套安置房。
小區(qū)里幾個單元,樓上樓下住的都是熟人。
蔣家村書記的老婆在三單元樓下停電瓶車,遠遠看見方照影帶了個邋里邋遢的流浪漢回家,聞著八卦的味道就湊了過來。
“小影回來啦?哩旁邊伊個是誰啦?怎么以前沒見過呀?”
方建新腳步一頓,剛想停下來跟人家打個招呼。
見狀,方照影將方建新往身側(cè)微微一拉,二話不說就帶人進了電梯,留下蔣書記老婆呆站在原地。
蔣書記老婆撓了撓頭,兩步一回頭,尋思著那人到底是誰。
電梯門開了。
方建新跟在方照影身后,再三確認電梯停穩(wěn)之后,才敢邁出步子。
他站在樓道里,探出身子四下望了望,怯生生地問:“這是幾樓?。俊?/p>
“十一樓。”
“住這么高,危不危險?”方建新回過頭,目光納罕地盯著電梯廳的數(shù)字又從十一樓快速下降回一樓。
等回過神來的時候,方照影已經(jīng)走出去很遠了。
方建新緊趕慢趕地追上她,又問:“這一棟樓有幾戶人家?”
方照影一邊走,一邊回:“三十戶出頭吧,沒數(shù)過?!?/p>
“這么多人?住得下?”
方照影沒有回答,打開了一戶拐角尾房的密碼鎖,轉(zhuǎn)頭說:“進來吧。”
方建新走進門的那一刻,感覺有點像做夢,似乎前兩天才離開這個家。
但是看到身邊的一切都變了樣,才徹底醒了過來。
高樓大廈、智能手機、四個輪子的汽車跑得很快、付錢只需要掃一下人臉……
他好像走出了監(jiān)獄,又好像沒有完全走出來。